第22章 闹路祭令宣再逢洛阳王

大概是老天都为甘贵妃英年早逝哭泣,仅连夜下了一场寒雨,淅淅沥沥一直连到正月十八的早上,还没有要停的架势。

到早晨天亮时,雨下得不是很大,略比毛毛雨大一点,走在路上甚至感觉不到,但铺面而来的雾气很快沾湿衣裳,氲了满脸水汽,提醒着行人这场雨还没结束。

本不妨事的,可惜天冷,在外头站久了,风一吹,那雨点就像冰针,往人脸上戳,戳得生疼。

邓嬷嬷告诉文明澜,燕京的正月很少会下这样连绵湿冷的雨,往年都是风调雨顺的,说到此处她倚在门边叹了口气:“自打太武皇帝去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下连老天都看不过眼…”

可惜明澜不是在燕京长大的,不清楚燕京的早春是什么样,也不是听着太武皇帝故事长大的,没见识过早些年文家烈火烹油的风光。她只记得,在老家桂花乡,正月会下春雪,田埂上白茫茫一片,像铺满糖霜,阿娘会在屋里生一小盆炭火,烤热乎了手,教她怎么绣雪地里撒泼打滚的小狸奴。

那是太久远的记忆了,像颜色老旧的绣品逐渐黯淡,一去不复返。

吃过早饭,就有人来叫,说贵妃娘娘的仪仗出皇城了,明澜赶忙拿筷子多扒了几口粥,擦擦嘴就去听雨轩寻姜令宣姐妹了。

不多时世子妃派来的人带她们换好衣服鞋子,从侧门出去候着。

早春的冷风吹得人头皮发凉,让人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文明澜站在一处白幡下,耳边绵延的哭声全部虚化为背景,只听得见屋檐残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嘀嗒声,声声分明,敲打在她心上。

雨似乎是要停了,不知道路祭什么时候结束。

一波哭声结束,又一波哭声整齐地响起。老手还知道憋几滴眼泪出来,梨花带雨,尽力保持优雅和体面,新手没有任何技巧,只知道干嚎,嚎得人心烦耳朵疼。

她们的悲伤太敷衍,没有任何感染力,休说是打动太后和甘家,连文明澜都打动不了,让人听了一点也不想哭,只想打两个哈欠。

举着白幡的太监面无表情,他的衣裳太单薄了,早就被雨淋湿了,面无血色,跟扑了一层面粉似的。眼神也呆滞,不远处祭棚里脸蛋和嘴唇被涂得通红的纸人都比他像个活人。明澜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在冷风里打了一个哆嗦,往后挤了挤,和人群贴的更紧密。

哭声又此起彼伏起来,明澜很不合时宜地想,棺椁里的甘贵妃会不会也嫌她们吵,被那两嗓子鬼哭狼嚎烦得活过来,她要是从棺中坐起来,估计会把这些夫人太太们吓得屁滚尿流。

正神思游走着,身后的一只手忽然拉住了文明澜的臂弯,吓得她身体一震,差点叫出来。她赶忙回头,才发现是姜令宣,惊吓之余瞪了她一眼,小声抱怨道:“你吓死我了!”

“别发愣了,快到我们了”,说着她努努下巴,示意明澜看向前方。

明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个素衣的丫鬟正扶着王妃从蒲团上起身。命妇的冠服太过繁琐复杂,成了累赘,让年迈的王妃姑奶奶只有表面的光鲜,行动却十分狼狈。

在王妃的身后,世子妃指挥着人摆上香烛、纸钱等祭品。

文明澜亦步亦趋地跟着人流,一路行礼,跪拜,磕头,又回到一开始等候的地方。她没和姜令宣站在一起,她们在队伍的一头一尾,又不能驻足等候,所以她准备回王府侧门再找她说话。

街口人挤着人,全都穿着素净衣服,有老太监拉扯着他嘶哑又尖利地嗓子喊道:“起驾——恭请安国公府正二品太夫人徐氏及正三品淑人宋氏祭拜——”

长音才拉完,就听见有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喊“等一下!等一下!”“有人摔倒了。”

文明澜凑热闹一样地回头看去,才发现摔倒的正是姜令宣。

姜令宣一早起来就觉得头晕,强撑着到侧门,细雨斜风一吹,尽数扑到她的身上,她觉得脸有些发烫,想找门房要一把伞。

看门的婆子很是为难,她望了望远处坐在祭棚里的贵夫人们,向一旁努了努嘴道:“这我老婆子可不敢给你,这路上的,有哪个打伞了,打了贵人的眼,要是人家硬说咱对贵妃娘娘不敬,那就不是一顿板子能了结的事了。要我说,姑娘你忍忍,就毛毛大点雨,淋不出什么事儿,等会儿回房洗个热水澡,再灌碗姜汤,睡一觉,就好了。”

待到她们依次去祭棚前行礼,再往回走,姜令宣再也撑不住了,只觉口干舌燥,大脑似一片搅不动的浆糊,她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就控制不住地向斜后方栽倒。

最快发现的是姜令宜,她忙不迭去扶令宣,就见一双修长的手伸来,将一件很厚重的黑色狐毛领大氅披在姜令宣身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年轻男子的高声提醒:“等一下,等一下,后面的人先不要走动,有人摔倒了。”

姜令宜后知后觉地抬头,正好那人放下大氅起身,只见他穿了一身黑,黑玉冠、黑袍子、黑色靴子,衬得他皮肤很白,俊美无双。他双袖束紧,身姿挺拔,一派将军气质,就是脸色太冷了,嘴唇抿着,眉头微蹙,似是有点不耐烦。

那高声说话的男子也是一身黑,看不出是他同僚还是下属,走到他身边道:“甘家刚刚传话说,要尽快起棺,赶在巳时前下葬。”

“白事赶早不赶晚,肯定要在午前入土。你带人扶她们下去,我先去定西王府的祭棚烧柱香。”那人沉声道,说罢就离开了。

随后不知从哪叫来的几个宫女,帮着姜令宜把姜令宣扶到一处空着的祭棚里休息。

姜令宜姜令宣才坐下,忽听见尖叫声、哭闹声、呼喊声,其间夹杂着摔打东西的声音,大家都听见那声音,纷纷探出头去看。

原先停放甘贵妃棺椁的地方站满了人,有宫女太监,还有家仆打扮的,都伸着手蹦跳着,似是要抢什么东西。

只见人群中冒出一个头束白色孝带的人头,在半空中扭了两下,紧接着站了起来,露出整整齐齐披麻戴孝的上半个身子———她居然站在甘贵妃的棺椁上。

此时场中央也非常热闹,若是旁人,老太监早找人两棍子把她敲下来了,偏偏闹场的不是旁人,正是甘家二小姐,甘贵妃一母同胞的妹妹甘棠。

甘棠一脚踢开抓住她脚的甘家家丁,大喊道:“我就要一个公道!我姐姐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陛下就不给个说法?那狐媚祸主的文妃,现在还在宫里头好吃好喝、金奴银婢地供着,我爹为国效力,我姐姐却落得泥销身骨的下场,他们还能欢歌载舞,何其寒这些老臣子的心呐!”

说话间又有人涌上来要拽她下去,她一把扫开众人,大叫道:“当年先帝如何宠爱静贵妃,包庇殷家,最终养大了狼子野心,致使内乱,险些撼动朝堂根基!这才过去了几年,都忘了吗?!”

殷家二字一出,各家大人夫人都变了脸色,避之不及,很是忌讳。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搀着一个老嬷嬷走来,那老嬷嬷向甘棠叫道:“姑娘!我的姑娘喂,你快下来吧,听我一句劝,别闹了,让大小姐安安稳稳地走,你总不想她到了地下,还记挂着这些阳间琐事,孟婆汤都喝得不安宁吧!”

“可是……”,甘棠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人一把拦腰抓住,不知何时架起了矮梯,一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爬了上去,将她从后制住,捂着嘴强拉了下去。

嬷嬷的声音带了几分哭意,还在劝着:“姑娘,嬷嬷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还有父母,还有兄弟,总要给他们一条活路。”

一堆人闹腾腾的,才勉强把甘棠制服,又怕伤着她,不敢下手。老太监一个手刀把她打晕,交给来寻她的那嬷嬷,才终于消停了。

各家也没了祭拜的兴致,恰甘家也赶着入土为安,流程就走的很简单,搭设祭棚的各家也不知道在急什么,紧赶慢赶着,竟在午时前清完了场。

且说姜令宣,帔着那件狐领大氅,约坐了半柱香的时间,稍稍好些,就立刻有王府的人来慰问,将人扶回王府。

路过侧门时,也不知是她头晕出了错觉,还是别的,她感觉郑昭瞪了她一眼。待到回房,灌了两碗姜汤,她想起这事来,和她姐姐说了,她姐姐道:“兴许是她冷风里闪了眼睛呢,总不会没缘没由地就给人脸色看。”

恰文明澜这时换了衣服过来看她,听见她们姐妹说这话,便好奇问了一嘴,姜令宣又向她讲了一遍,她笑道:“我刚才还在听她们说呢,说三姑娘脸都快拉下来了,这醋劲儿也太足了,洛阳王不过是怜惜人衣裳单薄,脱了件外氅,还没说什么做什么呢,她就醋成这样。”

郑昭单相思洛阳王这件事,燕京长大的贵族少年少女都心知肚明,也就她们这些新来的不知道。

“她们?”姜令宜很好奇谁有这样的胆子当众编排郑昭。

文明澜笑道:“就是郑晴姐姐、郑昕妹妹和贾云贾月。”

姜令宜赫然,也只有西府的郑晴敢做这样的事了,毕竟吴夫人欠着贾大太太不少钱,郑昭平时说话不让人,只在对上郑晴的时候才会忍着。

姜令宣这一场病,拖拖拉拉了几日,快出正月时才好,寻得一日春暖天晴,郑晓做局请姐妹们喝茶,她才终于出门,只见一路上无论是丫鬟还是婆子,都喜笑颜开的,似乎是有什么大喜事。

待进了郑晓的住处“疏桐月影”,落了座,和姜令宜、文明澜在一块儿,她才半开玩笑道:“我瞧着园子里头人都风风火火的,比上回元宵节还快活,是二表哥要娶亲了吗?”

文明澜还没说什么,她姐姐就先白了她一眼:“还早着呢!前儿个世子妃还说,这回小苏大人回来一定要给他娶房媳妇,他要是再不肯,就拿他外甥的婚事逼他,舅舅不娶妻,外甥哪能越过去呢。”

明澜想起那天的场景,被逗得咯咯笑,她一手撑着下巴道:“说来还真是巧,苏二舅舅和二姑父都赶在这个月回来了,一前一后。”

姜令宣这才明白了喜事是什么,笑道:“我说怎么都喜笑颜开的,原来是这两件喜事。这回嘉柔县主回来了,王妃娘娘一定很高兴。”

明澜听了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凑近了些,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还没来呢,卫国公回京第一日王妃就派人去接,没接到,她也不肯住卫国公府,搬到西山尼姑庵,去找她娘了。后来王妃又派人去西山,想把她们母女都接回王府住,康敏姑姑不肯,县主说她过两天再来。”

这一说,又吊起人的好奇心,姜令宣问道:“听她们说好几次了,康敏郡主和卫国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在王府住了这几个月,只看见过端宜郡主,康敏郡主就在燕京里住着,为什么不回娘家呢?是和她嫂子闹掰了,怕见面尴尬吗?”

这把文明澜也问住了,她摇摇头:“不太清楚,兴许是康敏姑姑喜欢佛法,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吧。”

众人口中的嘉柔县主,大名唤作独孤鸢,她是卫国公独孤策与康敏郡主的小女儿,早年她父亲靠着军功荣封一等国公加护国柱石时,她还在襁褓中,承蒙父功姊恩加封了嘉柔县主,赐食邑三千户。

她还是小孩子时就十分尊贵,父疼母爱,又有哥哥保护,很是调皮,爱疯跑疯闹,有时说话也天马行空,无根无据。

长到六岁上,卫国公被派往西北镇守,嘉柔县主不愿跟着母亲住在西山,也不愿独自一人寄身外祖家,死了心要跟去西北,哪怕受苦也要去。她父亲不肯,她就哭,闹了几天,直哭得打嗝,声音嘶哑,说不出话,哭得她父亲心肝都要碎了,便把她带上,一起去了西北。

西北边塞艰苦之地,飞沙扬砾,烈日劲风,荒凉冷清,有广袤无垠的沙漠和戈壁。任你再英俊的成年精壮男人去了,都被风吹日晒成糙汉子,何况独孤鸢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

在边塞的三年,她无拘无束,快活自在,被晒成了一个小黑妞,脸色挂着两坨边疆人特有的红晕,她又喜欢在野地里疯跑跑,或是去草原上骑马,经常被她哥哥笑不像个娴静的贵族少女,反像个野孩子。

其实对于回家这件事,独孤鸢一点都不期待的,在西北待久了,她竟还有些舍不得那里的风土人情。

回到燕京当天,她父亲就半哄半骗地要把她送去外祖家,她死死抱着她哥哥独孤鹤的大腿,才没被带走。

独孤鹤每次回京都会去西山看望母亲,独孤鸢就一路跟着,等见到康敏郡主后,她就赖在亲娘身边不走了。

她最清楚她父亲怕什么,怕让她外祖父失望,怕让她母亲伤心,只要她赖在母亲身边不走,她父亲就拿她没办法。

后来她外祖母派人来请了几次,她也不好意思再推脱了,就说再住两日就走。结果正正好两日后,定西王府的马车就停在西山脚下了,大有一种她要是再不去,就把西山拆了把她绑去的架势。

独孤鸢只好收拾东西,老老实实去外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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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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