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昀悠然坐着,并没有回答她,他嘴角微扬,垂眸扫了一眼桌上账本,突然道:“二十三年前你父亲姜敞由掮客仇老六介绍,在城西买了三间临街铺面,而后闲置了三年,才开了盛泰布庄,由他的娘子绥娘代为管理,从金陵一带采买绢帛丝绸,一半分散在下面的裁缝铺子和成衣店,一半转销关外。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绥娘通过炒布盈取暴利,再以此为本钱在城南开了茗都茶庄。与盛泰布庄不同,茗都茶庄的实际东家是绥娘,而不是姜敞,她有自由调度的权力。绥娘从云贵川采茶,包装加工后以高价卖出,仅用三年开了四家分店。也就是在收茶的时候,绥娘发现了云贵有一处未开发的铁矿。”
郑昀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瞥了一样姜令宜什么反应,见她垂下眼,又继续道:“我不清楚她用了什么方法得到了这处铁矿,又怀了什么样的心思,她藏起铁矿隐而不发,后来她出了意外,遇到山匪劫财,被乱刀砍死,之后铁矿就销声匿迹了,盛泰布庄和茗都茶庄也渐渐没落,关闭了出口生意。——直到八年前”
郑昀目光忽然就犀利了起来,审视着姜令宜的每一个表情动作,似乎想要从她的反应中看出点什么。
“——直到八年前,你父亲又回到燕京,重新经营盛泰布庄和茗都茶庄,这次他重点把生意放在了交市上,即使利润暴减也依然售往漠北草原,为此他动用人脉,斥巨资开发了完整的转运体系,划定了极其具体详细的转运路线。”
“三年前,你父亲又改变了货源路线,由西南云贵川采购茶叶后,再绕路东行到金陵,再装上布匹北上运往燕京。明明这样更加费时费力,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郑昀一边说着一边向后仰着,手指一停一顿地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姜令宜的心头。
“你猜猜,这茶叶和丝绸里面,混了什么东西呢?”
郑昀轻飘飘的一句询问在姜令宜心上来了一拳重击,姜令宜打从骨头里冒出一股寒意,她倒吸一口凉气,指甲紧掐着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姜令宜轻咬下唇道。
郑昀冷笑,“从盐到布到茶叶,再到生铁,□□、盔甲、兵器,走私军火,你父亲不愧能成为姑苏首富,仅用三十年功夫就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发达成声名赫赫的富商,的确很会钻营。只是这不义之财,不知道用起来能不能安心?!”
姜令宜此时心中有惊涛骇浪,她激动地直起背,回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做了有多久。你说的这些,我通通不知道,我阿娘明明是病死的,怎么成被山匪砍死了!难不成是我爹在骗我?!”说着眼眶就红了,泫然欲泣。
郑昀抬眼觑她,一时判断不出话的真假,但她难过得确是真情实意。
姜令宜似要把连日里堆积的委屈全一股脑宣泄出来:“一个个都是这样,我明明毫不知情,却每次都被牵连其中。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干的,我又担着骂名,又要受惩罚,被迫北上避难、逃亡,家也不能回,兄弟姐妹不能见,我还能怎么样?我又能怎样?你难不成要我死吗!!”说着突然崩溃,泪再也止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洒落,泪痕微湿,如梨花带雨。
眼前美人落泪,凄凄沥沥,倒叫郑昀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呆站了许久才扭扭捏捏地递过去一块方帕。
姜令宜到底有没有过手过这些,郑昀也不知道,暗探查来的东西本来就是七零八落、模拟两可的。按他们的说法,姜令宜之前从未来过大燕,最北只到过金陵,替姜敞汇总账目,行代理权,她很有可能没接触过这批货。
这般想着,郑昀皱起眉头,眯了眯眼,他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年轻柔弱的女子会那样狠毒,发战乱财。比较之下,只有姜敞这种精于世故、逐利忘义的老滑头,才有那个胆量,冒着杀头的风险搞走私。
郑昀暗暗思量,姜令宜依旧哭着,哭得眼尾嫣红,一双杏眼水盈盈的,还有几滴泪珠挂在眼角,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
郑昀默然看着她,待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出去,拂过她的脸颊,落在眼角,拇指灵活一动,替她擦开泪珠。
姜令宜愣了一下,连忙后退一步,侧开绯红的脸,半羞半怯地移开眼看向别处。
郑昀有些尴尬,清咳两声,忽道:“我倒也没别的意思,若是真要办了你和你哥哥,就不会约你来这里了,直接上公堂不是更方便?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果匈奴人南下,百姓受难,交市必关,这些产业只会血本无归。”
姜令宜脑子转得极快,略略一想,恢复了原先的冷静,道:“公子说得很对,胡人南下,百害而无一利,我已知错,回去就把那批货清干净。我保证,一月以内会关闭处理盛泰布庄和茗都茶庄,再不走这条运货线路。其实来大燕前,我家一个姨娘就已经找我说过,说我爹去年出往东胡的货和账目对不上。”
大燕最强的宿敌是北面的匈奴,匈奴人凶猛好斗,以一敌百,是漠北草原上人数最多的游牧民族。漠北除了匈奴人外,就是东胡人了。
早几百年前漠北草原上匈奴东胡分庭抗礼,各占一半,后来东胡惨败,退居大兴安岭、燕山、长白山一带。
恰巧大燕的皇族鲜卑族早几百年前就是东胡人,对匈奴一战战败后,东胡人部分南下,分裂出鲜卑人,才有鲜卑族慕容部创立国号大燕。大燕以慕容部为皇族,其余有名望的八个部落,丘敦、独孤、纥骨、叱罗、拓跋、贺葛、吐奚、宇文,被尊称为鲜卑八贵。而东胡剩下的部分族人固守故土,为乌桓族。
秉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在姜令宜看来,东胡算是大燕的盟友。卖生铁军械给盟友,那还能算通敌卖国吗?那叫互帮互助!
“倒也不必,茶庄和布庄还是留着吧,突然关门了,容易打草惊蛇,惹旁人注意。”说着说着郑昀有些愣神,他在说什么?又不是他走私军火,他担心个什么劲儿。
姜令宜点点头,低眉顺眼,收掩起眼中的算计和锋芒,只道:“一切依公子的意思办。”
经此一番谈话,姜令宜把姿态放得很低,好似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被世道所逼,背负起振兴家业、照顾弟妹的责任。
她适当地卖好,拉近关系,向郑昀道:“我父亲可能是被奸人所骗,才挺而走险,日后我便替公子留意着,若再有人走私军火,我好给公子通风报信。而且,大燕的商行我到底不精通,如果做错了什么,还希望公子矫正,我定知错能改,不负公子信任。”
郑昀思考了良久,最后留下了一块令牌和一句话,“你要有事,就拿着这个到金吾卫,不用说找谁,自会有人带你来见我。”
姜令宜忙追问他:“那我哥哥呢?”
回应她的是郑昀远去的后脑勺:“他今晚就会回家,你且安心吧”。
姜令宜单刀赴会一场,当晚姜令宽就被放了,姜令宜担心那些人对他用刑,姜令宽却道他们把他蒙了眼,关在一处屋子里,不曾对他做什么。姜令宜又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姜令宽又道那些人不曾苛待他。姜令宜这才安心。
回到王府后,应付了世子妃派来关心的嬷嬷,又安抚好妹妹令宣,姜令宜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手里摩挲着手里那块铁制的令牌,她一时拿不准,这个男人是故意暴露身份给她,还是太过天真正直,不懂隐藏。
她问过二哥,金吾卫里是否有位姓苏的大人,姜令宽却说没有,“金吾卫原首领是定西王的部下,退位前举荐了定西王的孙子郑昀为统领上将军,现如今内部都是郑家军。”
就在方才,她问世子妃身边的嬷嬷,王爷可有一位门生故吏名叫载水,谁知嬷嬷笑得花枝乱颤道:“诶呦,谁忽悠的你,没有什么大人叫载水,倒是有个小子。载字辈的都是跟着少爷们在外跑的小厮,恰跟着咱二爷的两个贴身使唤,一个叫载山,一个叫载水。”
她就算再愚钝也该猜到那是谁了,什么苏载水,明明就是郑昀,也难怪他说他姓苏,世子妃可不就姓苏嘛。
姜令宜生得貌美如花,在金陵和临安就已经声名远扬,多有富家公子、风流少年来招惹她,想要一亲芳泽。偏她是行商的,就算尽量不在店里抛头露面,也少不得去商行的展会了解行情,这张脸给她惹来不少麻烦。
她把手中的令牌藏在枕头下面,起身,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美人赛雪的肌肤,目光缓缓扫过秀眉、杏眼、小巧的鼻子、樱桃一样的嘴。
她眼里染上笑意,对着镜子斜飞一个媚眼儿。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温柔无害,没有男人会拒绝的。
一番对镜自赏后,姜令宜忽又想到了什么,眼眸暗了暗,她坐在书案前,提笔落字,很快就写了一封信。她又从箱笼深处翻出来一个手指粗的小金筒,将信卷起来,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复又坐下,写了一封家书,落笔封信后,向着屋外喊了一声:“白露,替我寄一封家书。”
定西王府的前院书房存墨堂里,郑昀一下值回来便换了常服,才换完衣服,就有小厮来请,说“王爷叫二公子去书房问话”。
郑昀心惊,以为是姜家私贩生铁、走私军火之事被祖父察觉,忙赶往前院,结果只是他祖父心血来潮,喊他去考校近日所学,督察他每日勤奋不可懈怠。
待应付完老王爷的喂招,郑昀顶着一后背虚汗回到存墨堂,就见他的贴身小厮载山站着堂前,等候他多时了。
载山走近些,贴耳禀报道:“…她去驿站寄了两封家书…”
郑昀沉思道:“确定是家书,不是其他的东西?”
载山道:“刘庄看过了,的确是家书,里面写的都是繁琐杂事,所以就没有拦下。对了,郑统领来查问了,刘庄让我问公子,是告诉他还是先隐瞒着?”
他口中的郑统领是郑昀的堂哥郑晖,郑昀沉思片刻道:“先瞒着吧,越多人知道越不好,又恰好是他家亲戚,该避嫌还是要避嫌。”
载山应声而去,独留郑昀一人站在廊下。已是黄昏傍晚,天边一片绯红云霞,昭示着明日也是个晴天。
看着天边的红霞,郑昀不由自主地想起姜令宜羞红的脸颊,指间似乎还留有她温热细腻的肌肤的触感。她很爱低头,微红着脸,就像一池静水中的一朵幽静的莲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晚风吹过,吹得庭院里的树沙沙作响,吹得不远处演武台上旌旗飞扬。郑昀的目光隽永而深沉,神思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不知何时天黑了,云散月开,此夜漫漫。
与此同时,南梁临安城梁宫里初梅正开,赏花之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而东宫里很是安静,与外头的热闹格格不入。小太监查兆和步履匆匆地从木制的长廊上走过,拐弯后也不通报,走上前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奉上去:“北边来的信。”
“又是匈奴的战事?”萧涵躺着湘妃塌上,阖目养身,闻此言才侧目抬眸,看了信一眼,旋即又闭上眼,声音低沉,带着感冒才会有的浓厚的鼻音,“放那吧,晚些再看。”
查兆和把信放下,没有敛袖退下,他犹豫不决地躬身站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太子依旧躺着,似是秋乏,连动都懒得动一下,眼睛也没睁开,沉闷道:“有什么话就说,磨磨唧唧的,还不如你干爹爽快利落。”
查兆和闻言笑了笑,道:“诶呦,干爹他老人家是有春秋的人了,我吃的饭还不抵他吃的盐多,哪能比得上。”他也不敢贫嘴太多,说笑一句就转回正题,“小田大人让人递了话,说陛下气消得差不多了,有意诏田大人回来,不日田大人可能就要回京了。”
说到正事,萧涵才稍稍提了点精神:“逸之他有说清楚是什么职位吗?”
查兆和道:“小田大人说的很含糊,只说大约是去鸿胪寺。”
“鸿胪寺啊”,萧涵怔了怔,想起从北边传来的战报,匈奴王帐里权力更迭,新上任的达利可汗养马囤粮,极有可能向大燕西北进犯,“可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又要有大事发生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上回宓美人介绍来的那人,可还有消息?”
查兆和笑道:“殿下说要晾晾他,考察他的心性,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他也不生气,仍旧等着,倒是挺自得自乐。”
萧涵点点头道:“那行,寻个时间,嗯…就明天吧,叫他到西湖别苑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