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雅芙坐在一边捧着脸歪着脑袋看着久安。见她手中的土团渐渐成型,竟真做出了副头饰的样子,不由啧啧感叹道:“久安,我有时候真的挺佩服你的韧劲儿的,怎么就那么能磨呢?”
“这是男子女子?”
“都一下午了你不累吗?”
久安撇眉,继续用小泥团搓出饰品,可黄雅芙在一旁一直唧唧呱呱听的久安忍无可忍,她随而冷声道:“你挡住我阳光了。”
黄雅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窗子。这哪是她挡住了窗子,分明是时候已晚,都日落西山了。
宋久攸早已将她那小狗做好,王崇德给她找了快垫板放到架子上晾了起来。反观久安这边,当真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王崇德默默走到久安背后,见她依旧执着的细细打磨着头饰,开口道:“天黑了,再弄下去眼睛都得废了。”他指了指地上木桶里的布巾:“喏,你将着布巾挤干——也别太干哦,稍微留些水——把着布巾盖在你的东西上,这样它才不至于干,你明天来还能捏。”
久安停下来手中的活,暗自窃喜,笑着转过身:“我还以为您又要数落我呢!”
王崇德听了气的吹起了嘴上那三三两两稀疏的几根胡子。黄雅芙见了连忙道:“哎呀,王老师傅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其实人可好啦!”
她见王崇德依旧高扬着头不去看久安,又添油加醋道:“王老师傅您看呀,久安第一次做,就能将这几个泥点子大小的土捏的这般好,是不是很有天赋?孺子可教也?”
王崇德哼了声,径直向内室走去。走了几步,又听他幽幽长叹道:“哎,我看这孺子压根不需要教——这不都自学成才了吗?”
久安听了,内心欣喜若狂,却又不敢相信方才当真听到了王崇德对自己的肯定。她迷茫地看向黄雅芙,见她兴奋得手舞足蹈道:“你还听不出来嘛!王老师傅让你明日再来,便是愿意教你啦!都怪你悟性太高,让他都没了能展示的地方!”
王崇德见黄雅芙在那添油加醋,立马用拐杖敲着地面道:“瞎说什么呢!她这才学到了些啥?我能展示的技巧可多着呢!”
久安端坐在桌案前,强压下心中的喜悦,柔声道:“是是是,王老师傅说的是!我可不管你怎么想,反正在我这儿您可就算是我的师傅了。我先将这布巾绞了,明日再来。”
王崇德见自己又莫名其妙收了个弟子,纳闷怎么这京城贵女各个都这般自来熟,刚想出言否认,就见那宋久攸跳着扑了上来:“那我呢?那我呢?我也算是你的徒弟了吗?”
王崇德无奈翻了个白眼,又拿拐杖轻轻拍了拍宋久攸的小腿肚道:“我今天一下午的教学都是教给狗了嘛!”
见王崇德提拐杖,宋久攸下意识的跑了开去。听了他的话后,宋久攸傻笑着,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主动挨了一棍。
若是旁人见一少女如此乐呵的跑去讨记挨打定要以为她是疯了。
得了王崇德的口头承诺,久安心中激动难安,以至回到黄宅之后,她脑海里幻想的一直都是明日王崇德教自己的场面。思绪百转千回,她又瞬间想起了那要坐于法坛的瓷佛的样子。
她不知那法身会被塑成何种模样,是会像那龙门的巨型石雕一般,胎藏界显菩萨形,首戴发髻,庄重优雅,亦或是像那燕山寺中的金刚界中的大日如来,头戴五佛宝冠,右手将左手食指握住结智拳印。
人们用泥土,用山石,用金银去塑那毗卢遮那佛,去呈那道中礼之体,那本就不存在于纷繁人世却施于万民点点星光的光净极土。
久安忽然觉得这千百年来的传统好像也挺搞笑的。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了那毗卢遮那现于人世的应身佛,那迦毗罗卫国的王子释迦牟尼。那位王子在十九岁那年便决定踏出国门,放弃人世浮华,寻找真理最终在伽耶坐悟。
那她的十九岁呢?上世的她好像将青春年少都浪费在了哀叹中。她就是那寒号鸟,明明知道冬天要来了,明明挣扎的要命,却只会哭着嚷着,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企图能见一见知心人,可却忘了自己明明长了翅膀,只要扑腾扑腾,便可逃离寒冬,筑巢自愈。
这么一想,久安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永远记得那时的宋瑾年刚当上太子太傅,正值壮年。她拉着父亲的衣袖,轻声问为何那燕山寺殿中的大日如来耳垂这般大呀。
父亲说摸了摸她的头说:“释迦牟尼原本是王子呢!日子过的就和皇宫里的皇子们一样,穿金戴银。那长挂的耳垂,是当王子是戴沉重的金耳饰留下的印记。”
小久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感叹道:“原来他这般有钱啊,那耳饰大的竟能将耳垂给挂这么长!”说着又用手比划到。
那时,宋瑾年说了些小久安听不懂的话。他将小久安的手牵的更紧了些:“坐悟成佛——可一日为人,这人世间带来的东西也就这般永恒留下了……成佛,都不能洗脱这人世凡尘吗?”
小久安只觉得父亲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有些悲伤。她看了眼殿中的毗卢遮那,又抬头看了眼父亲,伸出小手抱住了宋瑾年的腿。
直至很多年后的今日,久安依旧不懂命之轮如何转动?佛家说,命轮转动,靠的蛇、公鸡、与猪,它们分别代表着恨意,**,以及无知。
这么想来,久安的重生,这看似奇怪的轮回,它所带来的因果,正是由那蛇、鸡、猪驱导。大道未将她拍入地狱,却让她回到人世重走一遭,今世得来的福报,怕是用所结善缘都还不尽,只能死后再还了......
第二日一早,久安早早的便到了土垚坊。明月里的门已经开了,屋里却没人。久安也不甚在意,从架上那了自己的小瓷人便继续捏了起来。
王崇德果然说的没错,这用湿的小布巾裹着,今日捏起来的手感竟和昨日一摸一样。
她坐在桌案边,细心坐着头上的簪花,再用木架子将其一个个粘到头发上。
这做完了发饰,捏好了脸型,最令她犯难的就是五官。她捏了眼睛,鼻子,嘴巴,只觉得像是创造了一个人似的。那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大概是因为这空荡荡的明月里只有久安一个人的原因,她又不禁胡思乱想了起来。那本桑楠送她的《藐姑射经》说南楚之人信奉一个叫‘萨尔玛’的理念。
萨尔玛,翻译成中原的话来说就是肖像。可这肖像,并非局限于纸上,它可以是雕像,是壁画,是任意形态。万物诞生之际,它便有了灵。它不仅仅是自己的宿主在人世间的另一种形态,它也同样是它自己,拥有着特殊的灵。当香客祭拜之时,香火成了它与香客的纽带,它又成了所有信奉祭拜它的人。
久安盯着手中的瓷人,想的出神。这小瓷人也会有自己的灵吗?那要运往京城的瓷佛,毗卢遮那,它的萨尔玛是不是也连接着众人,成了复杂的存在?
王崇德打折哈欠支着拐杖从后院走出来,抬头便见久安手撑着一把,出神地望着窗外。
那踢踏踢踏的拐杖碰地声都没能让她回过神来。
王崇德扣了扣桌案道:“你来的倒是够早......怎么,想不明白该怎么捏这眼睛了?”
久安将手中的瓷人放下,大概是捏的太久,那瓷人都染上了她的温度。
她将手伸到木桶中用水洗净,温声笑道:“师傅您来了啊。”
王崇德用拐杖购来一把椅子,在久安身边坐了下来:“瞧瞧你,这眼神到现在都还没聚焦呢!”
被他这么一调侃,久安才算彻底回过神,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
王崇德拿过久安手中的瓷人,那雕塑已有人形,就差这细节雕刻了。他掂了掂手中的瓷佛道:“西域那有个传统——他们雕这小人的眼睛呀,从来不用这雕塑本身的材料来做——”
久安费解地望着王崇德,希望能得到解答。
“他们会将这眼睛挖空,挖出两个大洞来,在洞里填上青金石来充当眼睛。”
听完后,久安吓得忍不住抖了抖,脑海里闪着她在地狱中那些被挖去双眼的幽魂。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磕磕巴巴地问道:“为,为什么要挖空去填石头?”
王崇德轻松地笑了笑说道:“嘿嘿,这其实并不可怕。之前有个番人来还拿了那么一尊像呢!那是相当漂亮啊!”
他架起了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悠哉悠哉道:“寺庙殿中的光线一般不会太好,特别是到了晚上,便只能靠着点点烛光去照亮整个佛堂。若这雕塑是用泥做的,外头再上彩绘,这光线一暗就看不清佛祖的神态了。可你要是用这青金石——只要有微弱的点点光芒,它便会闪着光,让人觉得这雕塑像——噗——”他用手比划道;“——活了似的。”
说完,他又像是悔于自己说的不够精准,晃了晃手道:”我只是用佛堂打个比方啊,你可别当真,番人可不信佛。不过我倒是听说南楚也有这种习俗,用晶石来代替眼睛,赋予它生命。
久安看了眼自己做的那尊五官不清的小瓷人,点了点头道:“师傅懂得可真多——南楚赋灵于万物的传统我还是从一孤本上才看来的。”
王崇德沾沾自喜地摇着腿:“我是没看过书,可到了我这个年纪,也敢说自己是看过人世千万故事,更别说是我这种日日和人打交道的手艺人了。”
好不容易打开他的话匣子,久安凑上前去趁机追问道:“师傅突然提起这以石替眼的技艺,莫不是这回运往京城的瓷佛也用了晶石?”
王崇德斜眼看了久安一眼,重重地咳了几声道:“这就不是你我该管的事儿了,继续做你的瓷佛吧。”
他靠在椅子上歇了好久,又脱了外衫盖在脸上。
常人都是越睡越冷,他倒是越歇越热,又找了把大蒲扇扇起了风。
初七了,留给久安的时间便只剩下最后一天了,后日车队便要启程了。
她看了眼窗外的光景,又看眼闷不吭声的王崇德,强压下心头的着急,只盼着楚斯年能寻到更多线索。
她一边想着瓷佛的事儿,一般可这手中小瓷人的衣裳。她人虽在这儿,心思确却早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小瓷人的衣服起伏不平,褶皱突兀,谁敢相信这事和头上精美的饰品出自同一人之手。
久安漫无心思划拉着手中的小木刀,就听一旁的王崇德冷不丁地说道:“你倒是看起来比我还坐立难安。”
久安默默放下手中的瓷人,看着王崇德:“那师傅你呢?为何又闭口不言?”
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有了说话刺人的毛病。听王崇德阴阳怪气,久安便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怼回去。上辈子她不争不抢惯了——不,是她作为太子太傅之女从出生起便不需要争抢。可也正因如此,她忘了如何去表达,去争夺自己心中想要的东西。认定楚斯年时,她没争。被送入宫中时,她亦没有争。她只会被动的,静默地坐在那,不争不抢,安心接受一切。
见过十王,照过那阎罗王殿内善恶业镜的久安,已穿上铠甲,内心孤灵将守护她这一世。
见王崇德一改他那随性洒脱的样子,久安只觉得是自己将话讲重了,刚想道歉,就见他垂着头说道:“的确,我对瓷佛的事闭口不言,我坐立难安,都是因为我嫉妒。”
也许是这段静默的时光给了他足够消化的机会,没等久安再次询问,他便着急答道:“我其实也并不知道那瓷佛真正的设计究竟是怎样......”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并没有做那瓷佛。”
“可雅芙分明说您参与了瓷佛的烧制。”久安见王崇德似乎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又颇为强势的加了句:“不瞒您说,我是京城太子太傅宋家的孩子,也是雅芙亲自带进来的,连她都与我讲了实话,您更没有必要瞒着我。”
“我没瞒着你......我真不知那毗卢遮那究竟会以何种法相现身。”他说着,眼中满是憧憬和对佛祖的敬意。
“我没资格烧他尊相,只能将全部虔诚心意都刻进那莲花座内。”
“所以你烧的,只是那莲花座而已。”久安颇为冷静的重复了一遍,却眼神涣散,募得将手中的小瓷人坠落在地。
“是。”
王崇德那一声肯定的‘是’,在久安脑海重不断盘旋回转。久安又看到了那日在桂玉坊,黄雅芙当时热情邀请自己入住黄宅,她主动提及要介绍土垚坊师傅的殷勤,甚至是昨日午时邀自己来土垚坊的迫不及待,在此刻看来,都成了一场巨大的笑话。
久安闭了眼,她不敢去细想这其中究竟那些真那些假,那些是出于好友的真情实感,哪些又是来自太仆寺的捉弄利用。
也许这场荒诞的利用早在黄雅芙在她生辰那日赠她《夕阳秋色图》时便开始了。
是了,雅芙说那图是太仆寺少卿黄涛奖励她的......没错,黄涛是在刻意点拨自己,引自己来杭州,再是新平。
又怪不得,怪不得当沈陌发现西湖木仓时,木仓中的东西早已被半空,那连接米铺的密道中也刚刚砌好了一堵墙。
自己走的路,是他们特意设计好,盼着自己像个牵线木偶般傻傻的走上来。
”哧——”
久安拍了拍自己的耳朵,阵阵耳鸣像来自地狱小鬼的嘲笑。他们揪着久安的魂,让她喘不过气,在她耳边大声骂道:“快来看啊,这游魂真是蠢笨!桀桀桀,看来瞧瞧她那天真蠢笨的脸,哈哈哈哈哈!一定很好吃,她一定很好吃!”
久安觉得自己的嗓子像是被糊了起来,她望着王崇德,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质问的话。
太仆寺与都水使者奉皇命合力运送瓷佛,西湖木仓中的乘黄令牌,尚明公主府隔院内与齐千屹打着博戏的黄雅芙,一切似乎早就预示着这一场合作。
王崇德见那小瓷佛已被摔得面目全非,不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久安望进王崇德的眼睛,只觉得嗓子粘粘的:“你是这儿很厉害的师傅吗?”
“厉害?哈,那要看是那种厉害了。”就算此刻久安内心千疮荒廖,她都能听得一丝他心中的悲凉。
也就在此刻,他的行为做事才有了几分老者的样子。
王崇德靠在椅背上,像被抽了力气似的望着房梁:“我其实也嫉妒,也愤恨,当然也有后悔......若不是当年我得罪了贾禹易,做那佛身佛首的人该是我——该是我!”他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胸膛,瞬间双手挂落在胸前,几乎是像低声哼着那般说了句:“......也许也不该是我。”
久安又用力揉了揉耳朵:“贾禹易是谁?”
“他是商贾,专做这瓷器生意。”
大概是头疼的是在厉害,久安颇为不耐烦地问道:“那你又怎么的得罪他了?”
王崇德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哪里还能看出久安的不对,自顾自地说道:“很多年前,我是这土垚坊内有名的匠师。你若去问人,那时他们都会说我王崇德是这儿手艺最好的。可你也知道,咱们这做瓷器的,最后的销路终究是个问题。有不少专门转卖瓷器的商人,他们手中有人脉有渠道,就会到我们这儿来收瓷器再拿出去卖。”
“后来来这儿的番人和越来越多,商贾们也都寻着味儿追来了,这贾禹易便是其中之一。这人身份不一般,他是县尉的小舅子,有这姻亲关系摆在那,那能享受到的资源自然也比一般人多了不少。”
王崇德见久安一脸冷漠,抿了抿唇说道:“你可别小瞧他们商贾,士农工商,我虽不知这商为何排在最后,但你瞧我们这片做工的,不照样得求着他们帮忙办事?我知你是京城来的,看不起我们这些,可你却不得不说,他们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我虽输给贾禹易不能说是心服口服,但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我技不如人。”
久安挑了挑眉,微微点头表示认同:“所以你得罪了贾禹易,他也断了你的财路,让你没法参与佛身的烧制?”
她这般说着,手也没嫌下来,将那小瓷人从桌案上拿了起来,最后看了眼这个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小瓷人,使劲搓揉了几下,又将其团成了个了无声息的泥团。
王崇德见了,指着惊声站起:“你,你这是干嘛!”
久安没事人一样看了王崇德一眼,轻飘飘道:“没事,只不过看这瓷人不爽,你继续说你的。”
王崇德一脸迷茫地看着久安,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坐下继续讲起了关于贾禹易的事。
“一开始,贾禹易也做我的生意。可有一日,我见他将那有裂痕的瓷器混在上品的箱盒中一并卖了时,出言嚷了几句,将这件事告诉了其他几个工坊的人,又告了县尉——”他见久安脸越来越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我那时不是还不知道他与尉县的关系嘛,不然我也不至于干出这么白目的事。”
他老脸羞红,扇了扇手转移话题道:“总而言之,我当时年轻,做事不知轻重,将他给得罪了。 ”
王崇德闷哼了一口气:“自那以后,他联结不少商人,不仅不再往我这收货,更气人的是,他靠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让大家都一致认为我江郎才尽,工艺不比当年。是以这次烧制佛像这等重任,自然也就轮不到我头上了。”
久安看着他那副样子,嗤笑道:”你知道黄家小姐在我面前是怎么夸你的吗?”
其实仔细想来,黄雅芙好像从未在久安面前说过任何有关王崇德技术的话,她只提了句王老师傅负责了不少瓷佛的部件,久安便像只见了肉的小狗巴巴的跟着走了。
王崇德摸了摸椅旁的那根拐杖:“是啊,她年纪虽小,可却像是我的伯乐一样。若是没了她,我怕是连个莲花座都烧不成。”
这倒是又说出了些久安不曾知道的事情,她正色追问道:”这又是个什么说法?黄家姑娘未曾向我提及过此事。”
王崇德拿拐杖敲了敲地,整个人也在椅子上晃了起来:“这为水陆法会烧制瓷佛的事,从去年春天的时候就开始了,这算起来也快有一年的时间了。这一路先是设计图纸,再是实施施工,最后烧制,因设计的误差,一年来也做毁了不少,烧烂了不少。”
“而这瓷佛的莲花座也与一般的不同,因是用于水陆法会,依据《天地冥阳水陆仪文》中记载,在那西天极乐之地,当万灵超度之后,会前往极乐净土,而那的建筑,在仪文中被称之为天宫楼阁。”
既然黄雅芙将故意想让久安在明月里这耗费时间,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来了,既然时间已经费了,她自然要将王崇德知道的所有一切都给刨出来。
久安将木凳拉的与王崇德进了些,问道:“天宫楼阁是何种形态?”
王崇德看向久安,眼神时而混沌,时而清明:”很难,很难说,每本古籍的描述都略有不同,毕竟没有人真的见过。那大概是在某些寺庙中会见到的建筑。两段阶梯向上,左右配扶手,进殿堂,殿堂上方另有阁楼。阁楼无墙无窗,唯有雕花围栏,再上头就是重檐歇山顶。”
”可若是要将这莲花和天宫楼阁结合起来设计,打模,烧制,那可就是登天的难事了。”王崇德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眼久安:“你不明白,这佛像再怎么难,再如何精美,也逃不出个人形,而这些打造烧制方法,老祖早在几辈子前就摸索出来了。可这莲花座不一样啊,从来没有人烧过这般大的天宫楼阁!”
“这天宫下是那莲花叶和瑞气,楼阁上是那莲花瓣和莲心上面还得驮着尊巨佛。可这楼阁是镂空之作!能支撑其佛像重量的唯有楼阁与楼阁之间的隔墙。你想想,我若是站在瓷佛前侧,通过那镂空的楼阁,便能望向后端的你!哈哈哈哈!可就是这样的千古难题,我做成了!我做成了!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王崇德痴狂地大笑起来,说话也渐渐颠三倒四起来:“哈哈哈哈,我秋天才正式看到图纸,这就做成了他们琢磨大半年琢磨不透的东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说我江郎才尽,该睁大他们的眼看看清楚,我这事宝刀未老!”
见王崇德说话越来越疯癫,久安连忙拉住他问道:“那黄家姑娘呢?她究竟是怎么帮你的?你有事怎么看到图纸的?”
王崇德突然定住不动看向久安,像是在想黄雅芙究竟是怎么帮他的。
久安见老人白发苍苍,那长眉毛也因讲话太过激动糊在了嘴上,莫名心疼起了眼前的王崇德。
“她,她叫太仆寺少卿下面的人为我写信,向参与此事的县尉举荐了我。县尉虽因贾禹易和我有仇,却也不好驳太仆寺的面子,思虑过后才将莲花座这种干不漂亮的事交给了我,可我却将它给干漂亮了!哈哈哈哈!”
久安没有再去拉王崇德·可她对于王崇德接下来回话的希望全都蕴藏在她的眼里:“那么你后期加入工队,看到了瓷佛的完整图纸对吧?”
“我看到了呀!这莲花座既然要和佛像相配,我自是知道它的整体设计。它分成了三段烧制,身上的绫罗点翠,那瓷器耀出来的光,叫人挪不动眼。既然这般,我的莲花座自然是要金碧辉煌,那天宫楼阁更是珠围翠绕!——只有我才有能力筑那莲花座!也只有我有能力去托起毗卢遮那!”王崇德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
久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翻了记白眼。这老头分明才说自己不知道瓷佛的真正设计是何,还在那卖惨自怨自哀,结果扭头又说自己见过瓷佛的图纸。
“所以瓷佛的眼睛真是用青金石做的?”久安也不管这人嘴里哪些话是真,反正时间都已经和他耗在这儿了。
”当然不是!青金石是人西域的产物!我们才不屑将其装点佛祖之眼。我们用的是上等的青色独山玉,坚韧细腻,柔润透亮,是其他晶石不可比的。”
所以,这瓷佛当真是用了以石替眼的技法。可久安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上头决定用这种西域技法来装点用于水陆法会的瓷佛。
不,正确的来说,选瓷佛用于水陆法会这整件事就足够令人匪夷所思。
久安轻轻拍了拍王崇德的手道:“瓷佛明天就将运往京城,今日已过大半,我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再翻不出什么水花,你也莫要再装疯卖傻了。”
王崇德失神地看着蹲在他膝前的久安,嚅了嚅唇道:“我也不算做了什么违心的事。黄小姐的知遇之恩我也一定得报,她让我拖住你教你工艺,我做到了。”
“我对你,也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见他这般两头讨好,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久安一时语塞。
过了半晌,她点点头道:“是,所以我感谢你。天色已晚,我就先走了,您也一个人在这好好保重。”
在跨出明月里的那一刻,久安又回头看了眼背后的老者,他趴在桌上,垂目垂暮。
久安依旧是选择回来黄宅,黄雅芙见她回来,激动的就上前拥住她:“怎么样,今儿在王老师傅那学的怎么样?你的小瓷人可是做完了?”
久安努力扯出一个笑,微微摇了摇头:“没,我不甚满意,将又搓成了个土团还回去了。”
“啊?这是为何?”黄雅芙疑惑地看着久安:“那小瓷人你分明做的好极了!简直比我的陶人还要好!”
“因为你做的是你心爱之人,可我心中无人,也就没有留它的必要了。”久安淡淡地说,迈着步子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黄雅芙赶紧追上:“那话可不能那样说。楚公子也算不得是我心爱之人!我,我不过是对他有几分仰慕罢了。”
久安心力憔悴一天,就听她如今在自己耳边这么说,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人又不在这儿,你在我面前矫情做什么?”
黄雅芙娇羞地拍了拍久安的肩:“哎呀!你怎么那么讨厌!”
久安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我还可以更讨厌呢!”她驻足拉住了黄雅芙的手:“说起这楚公子,我倒是又诸多不满,这第一个就是你为何在我生辰时送我那《夕阳秋色图》?”
“啊?”黄雅芙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这,这和楚公子有什么关系?”
“好,那么我问你答。”久安竖起食指:“这画是你父亲见你喜欢楚斯年送给你的?”
“哎——”黄雅芙上前抓住久安的手指:“这你不都知道嘛!我父亲不知道我喜欢楚公子的,这是个秘密。”她说着,又向久安摆了个噤声的姿势。
久安甩开了黄雅芙的手:“我不满正是因为你将着用来泡男人的画送给了我!”
“哎呀,好久安,别气啊,我.......我......”见久安要走,黄雅芙忙上前抱住她。
“那你倒是说说看,天下那么多画,为何偏偏送我这幅?”
见黄雅芙沉默不语,久安步步逼近:“好,那我再问你,你带我去高太守夜宴,究竟是真的想去看楚斯年,还是想让我看到些其他的什么?”
“我,我就想带你去看楚公子啊。”黄雅芙慌张的后退了几步。
“那好,那我现在想带久攸回桂玉楼了。”
“不,你别走!”黄雅芙急忙拉住久安的手,恳求道:“你别走!留下来陪陪我。”
“放手!”久安掰着黄雅芙的手,哪只她掐的极狠,在久安受伤勒出了一条条红印。
“好,我可以先送久攸回去,但求求你留下来陪陪我!”黄雅芙再次退步道。
久安闭上眼,心里默念着眼不见为净:“你就别再这般假惺惺的了,我都知道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句更应该留下了!现在你还是我的朋友,是我黄宅的座上宾,可你若再这般执意下去,连我都没有办法救你!”
久安用尽力气将黄雅芙推开,大喊道:“你们究竟要对我怎样!”
黄雅芙哭着说道:“等明早车队一走,你可以自由进出,可是你得等水陆法会举行之后才能离开新平。”
“你们要囚禁我!”久安指着自己说道:“你就不怕我父亲怪罪于你们嘛!”
“自有人回模仿你的字迹,向你父亲报平安。”黄涛从连廊后背着手走出来。
这是久安第一次正式见到太仆寺少卿,却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下。黄涛留着八字胡,带着官帽,身材笔挺,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
“你们,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久安咬着牙朝他们喊道。
黄涛没理久安,他斜眼看了在旁哭成泪人的黄雅芙:“芙儿,你说的太多了。”
他举手示意微微摆了摆:“来人,将宋小姐请下去吧。”
院内侍从纷纷上前,不顾久安的挣扎架住了她的胳膊。
“放手!太仆寺少卿当真是好大的威风,连太子太傅的女儿都敢绑!”
黄涛眯着眼看着久安,似是想看她究竟能闹出些什么花来。
久安像只小狼般死死盯着黄涛:“我倒是不明白,你们如今这样绑我,当初为何又要引我入局呢?”
黄涛闭上眼,叹了口气道:“带走吧。”
久安被锁进了自己原本住的房间。宋久攸原本就住在她隔壁,可任她再怎么呼喊,再怎么敲墙,都是一片安静。
宋久攸已经被带走了。
久安顿时慌了,若是久攸因为她出了事,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房间内没有烛火,她缩在墙角,怀抱住自己的身体。
反正就今日一天,明天我就能出门了,总能传消息出去的,一定可以的。
久安看着窗外月色,在床边不断祷告着:但愿黄涛没察觉她是和楚斯年一道来的。但愿楚斯年能发现些端倪将消息给传出去。
大概是太过安静,她克制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这两日在土垚坊未曾遇见过楚斯年和顺兮,也不知他们对瓷佛又有多少了解。
可是会不会,会不会黄涛发现了楚斯年与她同行,在更早的时候就将他囚禁了呢?毕竟黄雅芙当日来桂玉楼拜访,亲眼见到了楚斯年闯进她的屋子。
久安悔不当初,当初楚斯年明明提醒了她黄雅芙也许是来者不善,自己却说他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到头来才发现,原来眼瞎的是自己,是自己太过蠢笨,错信他人。
她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不要再被脑内乱七八糟的声音所驱使。
久安渐渐冷静下来,她将自己重生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可实在想不明白黄涛为何要在一开始,在高太守夜宴时,就引自己入局。
她找不出任何动机。
若齐千屹到肃山就楚斯年并告诉他米粮的问题还可以理解为是调虎离山,让他在杭州调查不来新平。那么黄雅芙对自己呢?若不是她邀请自己去高太守夜宴,自己许是不会梦到吕先生。若不是她送自己《夕阳秋色图》,自己怕也是不会明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真正含义。
黄雅芙对久安的一切帮助,都像是在引诱一个不必要的麻烦入局。若当初不告诉她,那他们如今也不用费劲心思将她关在这儿。
除非,除非太仆寺所做的这一切皆是受了他人的指意。
入v万字更来啦~、
天宫楼阁真的确有其事,不是我凭空捏造的哈。
文里提到的萨尔玛和《藐姑射经》都是预收文《信白哥,得永生》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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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白》文案:
有传闻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引露。“
楚之南有冥灵者,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从沈歆有记忆起,她便日日夜夜地守护着藐姑射山。
她见过山民们为她塑的玉像,却是个男子的样子。他受人们祭拜、信任,玉像中的灵也越来越强大。
五百岁之秋很快来到,沈歆陷入沉睡,化为椿树,却不料被山民砍去,做了那玉像的基座。
她无奈咽了气:“原来世人不爱神,世人爱的只是他们心中的信仰。”
没了冥灵的守护,大庆入侵南楚。他们将那玉像偷了去,却在藐姑射山上焚了那椿木基座。
沈歆死的时候,藐姑射山上所有的生灵在一夜之间迅速枯竭,从神山变为了一座死山。
而她也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自己最后的灵附在了庆泽公主的身上。
万民凶恶,她不愿人们肮脏的思想玷污那玉像中如璞玉般的少年。
“白佩生,我不要你入魔,我要你做神。”
很多年后,南楚无人记得藐姑射山上曾经有过受万民爱戴的神。
【白佩生视角】
白佩生从玉像里出来后,心心念念都是找沈歆散去的灵。
恍惚间,他竟真在大庆皇宫里见到了冥灵一晃而过的身影。
他用力地抓过那小姑娘的手,将她浑身上下给嗅了个遍:“你竟没有半分像她。”
“也许,连我自己也不曾真的认识她。得她虚名,占她神位,便真当自己为神了。”
他决绝的转身离去,背影里藏着数不尽的落寞。
“我想,是我害了那位仙子。”
庆泽无人信我,南楚之人忘我。
我的灵力在一天天逝去,可我只想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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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如来(三更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