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黄金全将宋嘉禾安置在藏书阁,命他负责州内官藏书籍的校对、整理与修补。这差事看似清闲,实则派人日夜监视,分明是要将他困在此处。宋嘉禾不露声色,一连数日埋首古籍之间,将那些泛黄的书页一一抚平,目光却时时掠过窗棂,暗自筹谋着前往襄阳的时机。

这日,他正执笔誊抄一卷《水经注》,忽闻阁外官兵窃窃私语,原是黄金全的丈母娘寿辰将至,刺史大人要亲赴冠门洲贺寿。宋嘉禾笔尖微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点暗痕。

——机会来了。

当夜,他便"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卧床不起。其他官员早对黄金全的跋扈心存不满,见状也纷纷告假休沐,官府一时竟人去楼空。

月黑风高,两匹骏马悄然出了椿洲城门。宋嘉禾一袭青衫,文浩作随从打扮,二人踏着月色疾驰,马蹄声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

翌日晨光熹微,襄阳城门刚开,两个"商贩"便混在人群中入了城。宋嘉禾压低斗笠,余光所及尽是繁华街市——这里与椿洲简直是云泥之别。茶楼酒肆宾客满座,街边小贩吆喝不断,就连挑担的脚夫脸上都带着笑意。

"听说镶亲王仁厚,赋税与京城一样呢!"卖炊饼的老汉笑呵呵地找零。

宋嘉禾接过热腾腾的炊饼,指尖感受着面食的温度,心底却一片寒凉。好个镶亲王,竟将襄阳经营得如此富庶,却纵容黄金全在椿洲横征暴敛。那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只怕都化作了眼前这座城池的森严守备,与私兵营中的刀光剑影。

未时三刻,二人来到瑞鹤鸣舅父张正的府邸外。朱漆大门紧闭,檐下铁马叮咚,整座宅院沐浴在冬日暖阳中,俨然一副书香门第的气象。

突然,后巷传来吱呀车响。只见两名兵卒推着两个硕大的樟木箱,正往后门挪动。箱子沉得出奇,车轮在青石板上压出深深的辙痕。

"这张府的差事真晦气!"年轻兵卒喘着粗气抱怨,"统共几十口人,三天两头要这么多瓜果,莫不是养了头饕餮?"

年长兵卒急忙瞪眼:"闭嘴!不要命了?"

恰在此时,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卵石。只听"哐当"一声,一个箱子轰然倾覆。文浩箭步上前帮扶,箱盖掀开的刹那,他瞳孔骤缩——

层叠的菜叶下,赫然露出半截寒光凛冽的剑柄!

"多谢这位小兄弟搭手!"那憨厚的小卒抹了把汗,黝黑的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露出一排不甚整齐的牙齿。他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似是想要拱手作揖,却又显得局促不安。

文浩见状,立即抱拳还礼,刻意将姿态放得更低:"两位军爷客气了。在下初到襄阳,见二位往张府送东西,不知..."他故意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窘迫,"不知张府可需要家丁仆役?在下虽粗鄙,却有一把子力气,只求混口饭吃。"

他说着,眼角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那歪倒的木箱。方才箱盖掀开的瞬间,他分明看见几柄崭新的横刀整齐地码放在新鲜菜叶之下,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

那憨厚的小卒刚要开口,年长的同伴突然重重咳嗽一声:"这位兄弟,张府规矩大,用的都是几代服侍的家生子。"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文浩,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我看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文浩心中一凛,面上却堆出讨好的笑容:"军爷好耳力。小的是从北边逃荒来的,一路上..."他适时地露出黯然神色,将编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寒风中,三人各怀心思的对话,被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渐渐淹没。

待二人推车入府,文浩立即闪回巷口,低声道:"公子,箱中尽是兵器!方才抬箱时,属下还听见金属碰撞之声。"

宋嘉禾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果然如此——张府表面是清贵府邸,实则是镶亲王的兵器工坊。那些"瓜果蔬菜",怕是熔炉所需的铁石煤炭。

"先回客栈。"他转身没入人群,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今夜子时,我们再来探探这张府。"

暮色渐浓,襄阳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谁也不会注意到,悦来客栈二楼窗前,有人正用朱砂笔在《水经注》的空白处,绘下一幅精细的张家府邸布局图。

京城,长公主府。

暖阁里银炭烧得正旺,瑞昭握着宋嘉敏的小手,耐心教她在檀木上雕刻花纹。窗外北风呼啸,窗棂上凝结着细碎的冰花,屋内却暖意融融,熏香袅袅。

"哎呀,手好酸!"宋嘉敏突然扔下刻刀,粉雕玉琢的小脸皱成一团,"这个太难了,我不要学了!"她扭动着身子想要从瑞昭怀里挣脱,发间珠花叮当作响。

瑞昭轻叹一声,将小姑娘放到地上,提着裙摆缓缓蹲下身来。她今日只挽了个简单的随云髻,发间一支白玉簪,素净得不像个公主。绣着暗纹的裙裾铺展在青砖地上,像一朵盛开的昙花。

"嘉敏,"她柔声问道,指尖轻轻拂去小姑娘衣襟上的木屑,"可是想哥哥了?"

这句话像打开了闸门,宋嘉敏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哥哥是不是不要嘉敏了?"她抽抽搭搭地哭着,晶莹的泪珠滚落在绣着缠枝纹的衣襟上,"他走的时候都没告诉我..."

瑞昭心头一紧,取出绣着兰花的绢帕,轻轻拭去小姑娘脸上的泪痕。帕子上沾染的淡淡脂粉香气,混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味,在暖阁中氤氲开来。

"不会的。"她将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清晰,"宋大人很快就会回来。嘉敏要乖乖的,这样哥哥才不会担心,好不好?"

宋嘉敏抬起泪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真的吗?上次哥哥来京城赶考,文浩也是这么骗我的..."她瘪着小嘴,一副"你们大人最会骗人"的表情。

一旁的渺渺见状,连忙上前将小姑娘抱起:"宋小姐快看,外头又下雪了呢!"她指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奴婢带您去堆个比去年还大的雪人好不好?再叫厨房准备些糕点,等玩累了吃。"

瑞昭站起身,看着渺渺抱着宋嘉敏走向院子的背影。小姑娘破涕为笑的声音隔着窗纱传来,像一串清脆的银铃。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肢,转身望向案几上未完成的木雕——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鹰,翅膀才雕了一半。

"殿下,"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添茶,"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您这几日睡得都不安稳..."

"不必。"瑞昭打断她,指尖抚过木雕上粗糙的纹路,"本宫没事。"她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南方灰蒙蒙的天际,那里,是椿洲的方向。

子时三刻,襄阳城陷入沉睡。宋嘉禾与文浩换上夜行衣,借着浓云的掩护,悄然来到张府后院墙外。

"公子,守卫比预想的要多。"文浩压低声音,指着墙内来回巡视的火把光亮,"每隔半刻钟就有一队人经过。"

宋嘉禾眯起眼睛,月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冷峻的阴影。"西南角的守卫较松懈,"他指向一处暗影,"那里有棵老槐树,可以借力翻进去。"

两人如鬼魅般翻过高墙,贴着假山阴影前行。张府内部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亭台楼阁间隐约可见巡逻的侍卫。宋嘉禾忽然拉住文浩,示意他看向不远处——两个仆役正推着满载的板车往厨房方向去。

"跟上。"宋嘉禾低语。

他们尾随仆役来到厨房后院,只见那两人掀开地窖木板,将板车上的麻袋一个个搬下去。待仆役离开后,宋嘉禾与文浩迅速潜入地窖。

地窖中堆满米面粮油,看似平常。文浩正要说话,宋嘉禾却按住他的肩膀,指向角落一个看似普通的酒架——架子上有块木板明显比其他地方光滑,像是经常被人触碰。

宋嘉禾伸手一按,酒架竟无声地移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通道。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金属和汗水的味道,隐约传来铿锵的金属碰撞声。

"果然有蹊跷。"文浩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两人点燃火折子,沿着石阶小心下行。通道越来越宽,空气愈发浑浊。转过一个弯道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展现在眼前,足有数百丈见方。数百名身着统一服饰的士兵正在操练,刀光剑影间喊杀声震耳欲聋。四周墙壁上插着火把,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这..."文浩倒吸一口冷气,"这规模足以攻打州府了!"

宋嘉禾面色凝重,目光扫过场地中央的高台。台上陈列的兵器架上,每一件武器上都刻着清晰的祥云图纹———

"不只州府,"宋嘉禾冷声道,"这是要造反。"

就在此时,高台上走出几个人影。宋嘉禾瞳孔一缩——除了张正,竟还有本该在冠门洲的黄金全!两人正低声交谈,神情严肃。

"公子,我们得赶快离开,把消息传出去。"文浩紧张地拽了拽宋嘉禾的衣袖。

宋嘉禾点头,两人正要退回通道,文浩却不慎踢到一块松动的石板。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地下空间格外刺耳。

"什么人!"高台上的黄金全厉声喝道。

刹那间,数十名士兵朝他们藏身之处涌来。宋嘉禾拉着文浩急速后退,却见通道口已被守卫堵住。

"分开走!"宋嘉禾当机立断,"我引开他们,你去取证据!"

文浩刚要反对,宋嘉禾已纵身跃出,故意暴露身形。守卫果然大部分追着他去了。文浩咬牙转身,趁乱潜入兵器库,迅速取了一把刻有徽记的短剑作为证据。

当他冲出通道时,却听见身后传来打斗声。回头一看,宋嘉禾被五六个守卫围住,手臂已见血痕。文浩不假思索地折返,从背后突袭守卫。

"走!"宋嘉禾抓住机会,与文浩一起冲出地窖。然而刚到院中,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中文浩大腿。

"文浩!"宋嘉禾扶住踉跄的同伴。

"公子快走!"文浩推开他,转身迎向追兵,"证据要紧!"

宋嘉禾纵身翻过高墙,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落地时,他右臂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温热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他咬牙按住伤口,耳边传来墙内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的脆响。

"宋兄!这边!"杜若衡从梧桐树的阴影中快步走出,月光在他银灰色的铠甲上流转。他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在宋嘉禾染血的衣袖上停留片刻,身后一队精锐士兵无声列阵,铁甲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宋嘉禾踉跄着上前,苍白的脸上汗珠密布:"杜大人来得正是时候。"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杜若衡伸手扶住他摇晃的身形,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衣袖:"你受伤了?"目光扫向黑漆漆的府邸深处,"文浩呢?"

"还在里面。"宋嘉禾喉结滚动,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张府地下藏着练兵场,黄金全也在。"他说着,右手不自觉地握紧剑柄,指节泛白。

杜若衡眼神骤然凌厉,下颌线条绷紧:"我带了二百精兵,已经包围府邸。"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鎏金烟花筒,金属表面反射着冷冽的月光,"要现在行动吗?"

宋嘉禾接过烟花筒,指尖相触时两人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寒意。他毫不犹豫地扯开引信,火光照亮他坚毅的侧脸:"事不宜迟。"

"咻——砰!"赤红的焰火在墨色天幕上炸开,将两人凝重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杜若衡的瞳孔在火光中收缩成针尖大小,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破门!"杜若衡振臂一挥,声音如金铁交鸣。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向府门,铁靴踏碎一地月光。

宋嘉禾染血的手按住杜若衡的肩甲,在冰冷的金属上留下暗红指印:"我去找文浩,烦请杜兄控制府内要道。"他的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

杜若衡郑重点头,铠甲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铮鸣:"小心些。"他转向副将时,眼神已恢复锐利如鹰,"守住各个出口,一个都不许放走。"

地窖入口处,杜若衡的副将横刀拦住宋嘉禾:"宋大人,让末将先行探路。"年轻的面庞上写满担忧。

"不必。"宋嘉禾摆手,衣袖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深褐色。他推开腐朽的木门,霉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地下练兵场一片狼藉,火把将倾未倾,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宋嘉禾在刑架前猛然停住脚步,瞳孔骤缩成一点——文浩被铁链悬吊着,褴褛的衣衫下露出道道血痕。

"文浩!"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窖中回荡。

被铁链锁住的人影微微抬头,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大人..."文浩肿胀的眼皮费力抬起,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属下...没招..."

宋嘉禾一剑劈开锁链,寒光闪过,铁链应声而断。他接住文浩瘫软的身体,感受到怀中人轻微的颤抖:"别说话,我们回去。"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这时杜若衡快步走来,战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手中握着一封烫金信函,脸色阴沉如水:"宋兄,你看这个。"信纸在他指间簌簌作响。

宋嘉禾展开信笺,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当他看清落款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是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黄金全已经逃了,"杜若衡沉声道,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但我的人正在追踪。"他的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

宋嘉禾将文浩交给随行医官,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先撤。"他转向杜若衡时,眼中寒芒闪烁,"今晚之事..."

"我明白。"杜若衡会意地点头,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消息不会走漏。"月光从他肩甲上滑过,勾勒出一道银边。

两人并肩走出地窖,夜风卷着落叶从他们脚边掠过。杜若衡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影,低声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的侧脸在月光下如刀刻般锋利。

宋嘉禾眯起眼睛,远处襄阳城的灯火在他眸中明明灭灭:"让鱼儿再游一会。"他轻抚剑鞘,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杜若衡轻笑出声,眼角浮现几道细纹:"需要帮忙随时找我。"他拍了拍宋嘉禾的肩膀,铠甲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定。"宋嘉禾郑重拱手,月光在他染血的衣袖上流淌,"今夜多谢了。"他的目光越过杜若衡的肩膀,望向深不可测的夜空,那里正有一颗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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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驾到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