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晋苑提着描金食盒轻快地踏入寝殿时,带进一阵甜腻的桂花香。她今日特意梳了时兴的飞仙髻,鬓边累丝金步摇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听说殿下近日跟着宋大人习武?"晋苑将食盒搁在案几上,掩唇轻笑,"我还当哥哥说笑呢。"她歪头打量着榻上之人,只见瑞昭发髻松散,素日莹润的脸颊此刻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瑞昭连眼皮都懒得掀,只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有话直说。"

侍女忙搬来绣墩,晋苑却径自坐到床沿,熟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自然是来探望殿下。"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我特意绕去宋府瞧了,宋大人正在院中练剑呢,那剑势凌厉得——"

"晋苑。"瑞昭终于睁开眼,声音沙哑。

"好啦好啦。"晋苑掏出丝绸帕子假意拭泪,"宋尚书也太狠心了,我们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竟被磋磨成这样..."

"是本宫自愿的。"瑞昭艰难地支起身子,渺渺连忙往她腰后塞了个软枕,"严师出高徒。"

晋苑忽然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她环顾寝殿,目光掠过博古架上的青玉香炉,突然道:"母亲昨日...提起我的婚事了。"

瑞昭指尖一颤。是了,她们都已十六,按瑞朝礼制,早该议亲了。

"晋夫人眼光独到,定会为你觅得良配。"她轻声道,却见晋苑眼眶倏地红了。

"殿下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晋苑的泪珠扑簌簌落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是怕...怕将来要对着个陌生人强颜欢笑,怕看他纳了一房又一房..."她突然抓住瑞昭的手,"就像我娘那样。"

瑞昭心头一刺。她想起母后寝殿里那盏永远亮着的长明灯——

"去求母后吧。"她反握住晋苑冰凉的手指,"趁现在还能选..."

端惠太后向来疼她。晋苑眼睛一亮,泪痕未干就绽出笑来:"殿下果然最聪明!"她突然凑近,带着桂花香的呼吸拂在瑞昭耳畔,"那您呢?宋大人他..."

"晋苑。"瑞昭抽回手,唇角勾起惯常的弧度,"你素来爱与本宫较劲,不如等你觅得如意郎君,本宫再添喜气?"

深秋的晨光穿过梧桐叶隙,在练武场上洒下斑驳金影。休整三日后,宋嘉禾终于准许瑞昭正式习剑。自升任兵部尚书,他与嘉敏便搬回了宋府,只在每日辰时准时出现在公主府的练武场。

瑞昭今日特意换上了玄色束衣,腰间革带将身形勾勒得格外利落。如瀑青丝高高束成男子发式,衬得脖颈如玉般修长。她迫不及待地望向场边兵器架,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宋嘉禾负手踱步而来,秋阳为他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练剑首重身法,次在腕力与臂力。"他声音清朗如剑鸣,"殿下苦练月余,下盘已稳,今日该习手上功夫了。"

"文浩。"他轻击双掌。侍卫立即捧来一柄缠着靛蓝丝绦的剑匣。宋嘉禾指尖轻抚过匣上云纹:"此剑乃铸剑局几位铸剑师闭关七日所制,剑身较寻常轻三分,锋刃收窄一寸,最适女子腕力。"

瑞昭接过长剑时,指尖因期待而微微发颤。谁知剑刚出鞘,寒光乍现的瞬间,那看似轻盈的兵器却陡然一沉。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前踉跄——

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托住她肘部。宋嘉禾的气息近在咫尺,松木香混着秋霜的清冽。"看来殿下的腕力还需锤炼。"他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文浩。"

两个檀木箱重重落在青石地上。瑞昭瞪大眼睛——这分明是她装首饰的箱子!

"马步,掌心向上。"宋嘉禾已恢复严师模样,"《吴子兵法》有云:'练剑先练筋,筋强则剑活'。"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庭院。瑞昭咬牙扎稳马步,腕上金钏随着颤抖叮咚作响。两个沉甸甸的木箱压在掌心,很快让细白的手腕泛起红痕。

半月后,当第一场霜染红枫叶时,瑞昭已能轻松挽出三朵剑花。这日宋嘉禾手持乌木鞘长剑而来,剑穗在风中猎猎如旗。

"剑法核心不过五式。"他倏然出鞘,寒芒如电,"劈如泰山压顶,刺似白虹贯日,撩若惊涛拍岸,挂同铁索横江,点则飞星逐月。"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衣袂翻飞间隐约可见劲瘦腰身。

文浩突然插话:"殿下可知,那剑谱上的身法图全是尚书大人连夜——"

"文浩。"宋嘉禾剑锋一转,直指文浩咽喉。侍卫慌忙捂嘴后退,却挡不住瑞昭耳后腾起的绯色。

渺渺低头抿唇——她分明看见,向来持重的宋尚书,此刻耳垂也红得似要滴血。秋风掠过,将一片枫叶吹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宛如一颗怦然坠落的心。

瑞昭独自练习着方才所学的剑招,却总觉得剑锋滞涩,难以连贯。她懊恼地咬了咬下唇,余光瞥见那道藏青色的身影正立在梧桐树下,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文浩不知何时凑到了宋嘉禾身侧,附耳低语了几句。只见宋嘉禾眉头微蹙,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场中那道倩影。待察觉瑞昭的视线,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长公主顿时如幼时在太学走神被抓个正着般慌乱,急忙摆出起手式,手中长剑却不听使唤地歪斜了几分。宋嘉禾已来到她身后,清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殿下,微臣冒犯了。"

话音未落,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已轻轻覆上她的柔荑。那手掌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却意外地温柔有力,引导着她调整握剑的姿势。"出剑要快..."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带着松木与墨香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在调整姿势的间隙,他的侧脸不经意擦过她的额角,那一触即分的温热让瑞昭浑身一僵。她只觉得有团火从相触的地方燃起,顷刻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手中的长剑仿佛重若千钧,却又轻如鸿毛,她几乎要握不住这冰冷的兵器。

"呼吸。"宋嘉禾的声音忽然放柔,指尖不着痕迹地离开,"殿下太紧张了,剑随心动,需得放松才能流畅。"

瑞昭这才发现自己在屏息,慌忙深吸一口气。秋风拂过,却吹不散脸上灼人的热度。她偷偷抬眼,正对上宋嘉禾含笑的眼眸,那里面映着秋阳,璀璨得让她心头一颤。

烛影摇红的寝殿内,瑞昭披散着半干的长发,浅杏色寝衣被烛火映得暖融融的。渺渺捧着药匣,小心翼翼地托起她伤痕累累的手——原本莹润如玉的指尖如今布满细碎伤痕,掌心更是磨出了几处血泡。

"殿下从前的手..."小丫头声音哽咽,蘸着药膏的棉签轻轻点在伤口上,"连太妃娘娘都夸比羊脂玉还细腻..."

瑞昭轻笑,抬手抚过渺渺额前的碎发:"傻丫头,你伺候本宫梳头时,本宫也能摸到你指间的茧子。"她故意转了转手腕,"这点小伤算什么?"

"这怎么能一样!"渺渺急得眼泪直打转,"公主金枝玉叶..."

"去把剑谱取来。"瑞昭及时打断,指了指案头的紫檀木匣,"就是宋大人画的那本。"

烛花爆了个响,映得她眼底熠熠生辉。瑞昭向来如此——幼时学琴十指磨出血也不喊停,后来习骑射摔得浑身淤青也要继续。唯独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她瞥了眼墙角积灰的诗集,轻叹气。

当然,如今这般拼命练剑,或许还藏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若总是学不会...那个带着松木香的身影,岂不是要日日来纠正姿势?

窗外的梧桐叶渐渐落尽,第一场雪悄然而至。公主府的后花园里,那道执剑的身影却从未间断。寒风卷着碎雪扑打在脸上,剑锋划破冷空气的声响格外清冽。

待到腊梅吐蕊时,瑞昭的剑法已小有所成。这日慈宁宫来人传召,端惠太后一见女儿就红了眼眶:"哀家的昭昭..."保养得宜的手指抚过她消瘦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

"母后明鉴,"瑞昭故意绷紧手臂,薄衫下隐约可见流畅的肌肉线条,"女儿这是筋骨更结实了。"她不动声色地挡住太后扫向渺渺的视线,"您看——"

话音未落,苏嬷嬷匆匆进来:"太后娘娘,皇上到宫门口了。"

瑞昭指尖一颤,茶盏在案几上磕出轻响。还未来得及告退,那道明黄身影已踏入殿中。她只得退到酸枝木圆凳旁,垂首而立,余光却瞥见皇帝身后还跟着个熟悉的身影——宋嘉禾腰间玉佩轻晃,正目不斜视地行礼。

瑞昭指尖微蜷,暗觉不妙。只见瑞子昂已亲昵地挨着端惠太后坐下,明黄常服上的团龙纹在殿内烛火下若隐若现。

宋嘉禾立于殿中,竹青色官袍衬得人如修竹。端惠太后执起鎏金茶盏,凤眸含笑:"哀家早听闻状元郎风仪出众,今日一见,倒是比传闻更添三分风采。"茶盖轻叩盏沿,发出清脆声响,"难怪昭儿这些日子练剑这般勤勉。"

"太后娘娘过誉,微臣惶恐。"宋嘉禾执礼甚恭,腰间玉佩纹丝未动。瑞昭却瞥见他的指节微微颤动。

"赐座。"

宫婢立即搬来缠枝莲纹的紫檀圆凳。宋嘉禾落座时袍角如流水拂过凳面,背脊挺得笔直,连玉革带上的金扣都不曾晃动分毫。

"皇姐近日倒是少进宫。"瑞子昂把玩着青玉镇纸,眼底闪着促狭的光,"今日倒叫朕在母后这儿逮着了。"

瑞昭广袖下的手轻轻攥紧,头饰随着低头的动作微微摇曳:"劳皇上挂念。"她刻意略过幼弟眼中狡黠的笑意。

"听闻宋卿教导皇姐剑术颇有章法,"少年天子忽然倾身,鎏金护甲敲在案上,"改日朕要与皇姐比试比试。"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瑞昭抬眼,正撞进宋嘉禾骤然紧缩的眸子里。她执起越窑青瓷盏,氤氲茶雾模糊了面容:"皇上说笑了,阿姐那点三脚猫功夫,怕是连你的衣角都碰不着。"

端惠太后忽然轻笑,腕间翡翠镯碰在案上叮咚作响。瑞昭心头一跳——母后这般神情她最是熟悉,当年为皇弟选妃时便是这等模样。

"皇姐与宋卿朝夕相对,倒真应了'金风玉露一相逢'的佳话。"瑞子昂把玩着鎏金茶盏,少年天子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不如朕今日就成全这段良缘,母后以为如何?"

殿内银熏球吐出的青烟微微一滞。瑞昭指尖掐进掌心——她早该想到,公主府那些新来的侍女,定是这好弟弟安插的眼线。

烛火摇曳间,她忍不住偷眼看向那个青竹般的身影。这些日子同他习剑读书,怎会不知他惊才绝艳?

"昭儿?"端惠太后轻唤,将鎏金护甲搭在她手背上,"母后只问你一句真心话。"

瑞昭垂眸,珍珠面帘随着低头的动作轻颤。她瞥见宋嘉禾紧绷的下颌线,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但凭...母后做主。"

三双眼睛同时凝在殿中那道身影上。宋嘉禾的玉笏在掌心转了个圈,瑞昭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迟疑——那分明是...不愿?

心头蓦地一刺。她正要开口,却听瑞子昂抚掌笑道:"朕最不喜强人所难。这样,宋卿且回去思量一日,明日给朕和太后一个答复。"少年天子起身时,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只是——"他忽然俯身在宋嘉禾耳边低语,声音却恰好能让瑞昭听见,"皇姐金尊玉贵,求娶皇姐的人可不在少数。

宋嘉禾身形微滞,脑中思绪如乱麻纠缠。暮色中,两辆马车同时停在相邻的府门前,车辕上的铜铃犹自轻晃。

侍女们正要上前搀扶,瑞昭已自行掀帘而下。秋风吹起她杏色披风的一角。"宋尚书,"她的声音比夜露还凉,"本宫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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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驾到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