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流火,上京城笼罩在一片蒸腾暑气之中。
朱雀大街上,卖冰的小贩早被抢购一空,茶肆里挤满了摇扇纳凉的百姓。忽闻一阵急促的铜锣声自西而来,但见衙门差役引着仵作匆匆而过,皂靴踏起三尺尘土。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卖酸梅汤的老汉踮脚张望。
"莫不是又有人中暑死了?"绸缎庄的伙计搭着汗巾猜测。
百姓们如潮水般涌向街边,伸长脖子望着官差远去的方向。几个顽童趁机溜到瓜摊前,被掌柜的逮个正着,笑骂着赶开了。
与此同时,公主府的竹林中——
剑光如雪,惊起一树蝉鸣。宋嘉禾一袭月白劲装,手中青锋所过之处,碗口粗的湘妃竹应声而断。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滑落,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主子!"
文浩疾步穿过回廊,靴底沾着新落的竹叶。他附耳低语几句,宋嘉禾剑势骤收,最后一式"白虹贯日"硬生生停在半空。
"何时的事?"他反手将长剑归鞘,刃上寒光未消。
"就在半个时辰前。陈将军府上刚传出消息,说是...暴毙。"文浩声音压得更低,"太医还没到,刑部的人已经封了府。"
宋嘉禾眸光一沉,随手将佩剑抛给侍立的丫鬟:"去禀报长公主,就说..."他顿了顿,扯下汗湿的外袍,"说刑部有急案,臣晚膳前回来。"
转身时,他余光瞥见二楼轩窗边一闪而过的湖蓝色衣角——那分明是今晨渺渺为长公主更衣时选的料子。
将军府内白幡未悬,哀声已起。
年过五旬的陈老将军,此刻静静倚在紫檀木拔步床边。这位两朝元老,自弱冠之年便披甲上阵,曾率铁骑收复云、朔二州,五次剿灭为祸一方的山匪乱党。先帝曾亲赐"国之干城"匾额,如今那金漆题字仍高悬正堂,映着满室缟素,格外刺目。
宋嘉禾踏入内室时,陈夫人已哭得昏厥数次,几个年幼的孙辈懵懂地扯着祖母衣角。老将军的尸体保持着临终时的姿态——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胸前衣襟,嘴角蜿蜒的黑血在花白胡须上凝成可怖的痕迹,暴突的双眼仍圆睁着,仿佛在控诉什么。
"哟,这不是宋侍郎吗?"杜游衡斜倚着门框,腰间刑部的铜牌晃得人眼花,"兵部如今也管起我们刑部的差事了?"
宋嘉禾恍若未闻,径自上前。指尖触到将军颈侧时,冰凉的触感让他眉心一跳——尸僵已过,至少死了六个时辰。他轻轻拨开将军衣领,只见锁骨处隐隐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绝命散。"杜游衡突然凑近,带着几分酒气的呼吸喷在宋嘉禾耳畔,"见血封喉的好东西。听说前朝锦衣卫最爱用这个..."他故意拖长声调,"就是不知道,如今这配方落在谁手里?"
宋嘉禾眸光一凛。绝命散乃宫廷禁药,自先帝整顿内廷后便销声匿迹。如今重现于世,还用在两朝老臣身上...
宋嘉禾疾步穿过九重宫阙。朱红宫墙投下的阴影如刀锋般划过他的衣袍,腰间鱼符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议事殿内龙涎香氤氲,年轻的帝王正执朱笔批阅奏章。听得通传,狼毫在"镶亲王请安折"上微微一顿,墨迹顿时晕开一团。
"启禀陛下,"宋嘉禾伏拜于地,玉笏触额,"陈将军之死,恐与镶亲王脱不了干系。"他抬眼望向龙椅上那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君王,金銮殿的烛火在对方眸中跳动,映出几分深不可测。
"昨日酉时三刻,陈将军曾在醉仙楼与襄阳王偶遇,起了两句争执。"
皇帝指尖轻叩龙案,鎏金护甲与紫檀木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上次遇刺之事,爱卿也指认镶亲王..."
殿外忽起惊雷,一道闪电劈开暮色。皇帝的面容在明灭的烛光中晦暗不明:"没有铁证,朕动不了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雷声滚过,震得殿角铜铃叮当作响。
"刺客尸身上的纹身,"宋嘉禾忽然压低声音,“便是突破口。”
宋嘉禾保持着俯首的姿势,他知道,这场博弈的棋子,从来都不止陈将军一人。
"皇姐近来如何?"年轻的皇帝忽然话锋一转,手中朱笔在奏折上微微一顿。
宋嘉禾执笏的手微微收紧:"回禀陛下,长公主已将《贞观政要》研读大半。"他斟酌着词句,"前日考校《盐铁论》篇目,殿下对平准均输之策颇有见解。"
瑞子昂唇角微扬,目光却落在殿外一株开败的海棠上:"朕这个皇姐,自幼最厌读书。太傅当年没少为这事头疼。"鎏金袖口拂过案上奏折,"倒是难得肯听爱卿讲学。"
宋嘉禾垂眸盯着金砖地上的云纹:"殿下天潢贵胄,微臣不过尽本分。"
"本分..."皇帝忽然轻笑,从鎏金匣中取出一卷绢帛,"上月蒋阁老递了折子,说他家三郎愿尚公主。"
皇帝轻叹:"朕这个长姐性子是倔了些,但心地最是纯善。"他抬眼直视宋嘉禾,"爱卿这般聪明,应当明白朕为何要安排你与长公主相处。"
宋嘉禾心头一震,垂首道:"微臣出身寒门,自知与殿下云泥之别。"
"哼——"皇帝轻哼一声,"上京城里多少世家子弟争着想做长姐的驸马..."他顿了顿,"不过朕也不强人所难,若再过些时日你仍无意于长姐,朕自会另作安排。"
——
宋嘉禾方回到公主府。檐下风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管家嬷嬷提着六角宫灯候在廊下,见他归来,忙上前道:"大人可算回来了,殿下吩咐备了晚膳,就等您..."
"不必..."宋嘉禾下意识要推辞,话到嘴边却想起御书房里年轻帝王意味深长的眼神。他闭了闭眼,改口道:"有劳嬷嬷带路。"
还未走到前厅,就听见里头传来阵阵清脆的笑声。珠帘内,他的幼妹嘉敏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发间鹅黄丝带随着动作一颤一颤。
"...公主姐姐你不知道,在蕲州时哥哥最爱去河里浮水。有回被爹爹发现,提着竹条就追..."小丫头绘声绘色地比划着,"哥哥吓得光着...光着..."话到一半突然卡壳,瞪圆了眼睛看向门口。
宋嘉禾僵在门槛处,额角突突直跳。这丫头真是...他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袖,却见长公主已起身相迎。暮色中,她湖蓝色的裙裾如水波轻漾。
"宋大人回来了。"瑞昭示意侍女添座,眼角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令妹正说起蕲州的趣事。"
嘉敏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躲到长公主身后。侍女们捧着鎏金食盒鱼贯而入,八宝鸭的香气顿时盈满厅堂。
宋嘉禾看着妹妹扯着长公主衣袖撒娇的模样,忽然想起皇帝那句"心地最是纯善"。他垂下眼帘,执筷的手微微收紧——这顿晚膳,怕是比御书房的应对还要难熬。
"公主姐姐!我再跟你说个秘密!"嘉敏的声音兴奋得发颤,"我哥哥七岁那年,看见隔壁王员外家的大白鹅神气活现,非要跟它比谁脖子伸得长——"
宋嘉禾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结果那鹅追着他满村跑,把他裤子都啄破了!"嘉敏笑得直拍桌子,"他光着屁股往家跑,路上还踩到牛粪滑了一跤,现在村里老人还管他叫'宋白鹅'呢!"
瑞昭正抿着茶,闻言"噗"地呛住,帕子掩着唇咳嗽起来。一旁伺候的渺渺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最绝的是..."嘉敏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他后来偷偷把那只鹅...唔唔!"
他面不改色地捂住嘉敏的嘴,"舍妹年幼无知,胡言乱语..."
瑞昭眼角还噙着笑出的泪花,故作正经地点头:"宋大人放心,本宫什么都没听见。"转头却对渺渺道,"去库房取匹云锦来,给宋大人做条...防啄的裤子。"
嘉敏终于挣脱出来,小脸憋得通红:"公主姐姐!我还有更精彩的!他十二岁那年..."
"宋、嘉、敏!"宋嘉禾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耳根红得能滴血。
夜色渐浓,府邸归于宁静。宋嘉禾轻手轻脚地掩上妹妹宋嘉敏的房门,确认她已安然入睡,这才转身。廊下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圈,将青石板路染上一层暖色。他甫一抬头,便见一道清丽的身影静立于长廊深处——长公主瑞昭。
她显然已等候多时,一袭质地柔和的藕粉色素衣,在朦胧月色与灯影下泛着温润光泽。如瀑青丝并未盘成繁复发髻,只松松编成一条长辫,随意垂落在一侧肩头,为她平添了几分不同于宫廷华宴的闲适与清雅。夜风掠过廊柱,带起她几缕未束起的碎发,也送来若有似无的淡香。宋嘉禾脚步微顿,心底掠过一丝了然:原来上京百姓口耳相传,道长公主“容光绝代,貌若天仙”,竟非虚言浮词。此刻灯影阑珊中的她,确有一种洗尽铅华、遗世独立的风致。
他敛了心神,稳步上前,依着规矩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殿下万安。”
瑞昭闻声侧过身,唇角弯起一抹清浅而从容的笑意,目光沉静如水,直入主题:“宋侍郎不必多礼。本宫已知你正全力追查陈将军遇害一案。”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陈将军一身惊世武艺,能近身下毒者,必是其心腹亲近之人。若本宫明日以吊唁之名,携家眷亲卫前往将军府,借机走动察看,或可……探一探那暗处之人的底细深浅?你意下如何?”
宋嘉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惊讶,随即也舒展开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暖意:“殿下深谋远虑,洞察秋毫。此计甚妙!有殿下相助,实乃此案之幸,下官感激不尽。”
瑞昭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沉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的话语清晰而有力,在寂静的廊下回响:“宋侍郎也莫要小觑了本宫。虽为女流,本宫所虑所思,亦非只囿于赏花弄月、吟风诵雪。”她稍作停顿,语气郑重,“陈将军乃国之柱石,他的案子关乎我大瑞朝堂安稳、边疆宁靖。日后若宋侍郎在查案途中,还有需本宫援手之处,不必顾虑,随时可来寻我。”
翌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窗棂外透进一层清冷微光。宋嘉禾用罢早膳,搁下茶盏,抬眼望向侍立一旁的文浩:“长公主殿下此刻在何处?”
文浩忙躬身回道:“回大人,殿下……殿下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约莫一个时辰前,车驾就已备妥。”
“什么?!”宋嘉禾霍然起身,眉峰紧蹙,一股薄怒瞬间涌上心头,“既知殿下等候,为何不早早通禀?!”让当朝长公主枯坐等候自己,这简直是天大的失礼!他心头一凛,只觉脖颈后冷飕飕的——这脑袋怕是不想要了!
文浩被自家大人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堆满了无辜与委屈,声音也低了几分:“大人息怒!这……这实非小的怠慢。是殿下特意吩咐的,说……”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觑着宋嘉禾的脸色,“说大人您昨夜为查陈将军的案子劳心费神,定然十分辛苦,吩咐小的们务必让您多歇息片刻,不得惊扰。小的……小的实在不敢违逆殿下的旨意啊。”
“知道了。”宋嘉禾低低应了一声,嗓音微哑,似还带着晨起时的倦意,却又很快收敛情绪,大步朝府门走去。
待他踏出门槛时,瑞昭的马车已缓缓驶离,他只来得及瞥见一道素白背影——她今日未着昨日那身藕粉素衣,而是换了一袭雪色长裙,腰间系着一条银丝暗纹的素带,背影清冷如霜,却又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凛然。
宋嘉禾心头蓦地一悸,下意识地别开目光,不敢多看。
陈府门前,白绸高悬,纸钱纷飞,哀乐低徊。
瑞昭端步而入,身后跟着一位面容陌生的随从——正是贴了人皮面具的宋嘉禾。他低眉顺目,混在家丁之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陈夫人眼眶红肿,勉强挤出一丝哀戚的笑容,上前行礼:“殿下亲临,亡夫泉下有知,定当感念……”
瑞昭轻轻扶住她,温声道:“夫人节哀,陈将军乃国之栋梁,今日我来,亦是代陛下送他一程。”
寒暄过后,瑞昭便随陈夫人进了灵堂,而宋嘉禾则借着人群遮掩,悄然退开,闪身潜入了后院。
陈将军的厢房内,门窗紧闭,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药味。
宋嘉禾刚踏入房中,还未及细查,忽听门外传来两道脚步声——一轻一重,似是一人刻意放轻了步伐。
他眸光一凛,身形如燕,瞬间掠上房梁,隐于阴影之中。
“吱呀——”门被推开。
进来的竟是一名侍女模样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秀,可眼神却格外锐利。她反手合上门,并未急着动作,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如刀,缓缓扫过房内每一寸角落。
宋嘉禾屏息凝神,连心跳都压得极缓。
确认无人后,少女才快步走向床榻,伸手在床板某处一按——
“咔嗒。” 一声极轻的机括响动,床板竟缓缓移开,露出下方一条幽深的密道。
少女毫不犹豫地踏入其中,待身影完全隐没后,床板又无声合拢,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