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正好,碧空如洗,连一丝云絮也无。初夏的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掠过御苑层层叠叠的檐角,惊起几只栖在朱栏上的雀鸟,扑棱棱飞向远处青山。
御苑乃皇家圣地,坐落在京城西郊,背倚苍翠山峦,前临蜿蜒玉带河。亭台楼阁错落其间,雕梁画栋映着粼粼水光,远远望去,恍若仙境。
她踏入苑中时,席间已三三两两坐了些世家子弟,或低声谈笑,或举杯小酌,见她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她正欲落座,忽听身后有人轻唤:“殿下。”
那嗓音低沉温润,尾音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瑞昭回首,便见宋嘉禾一袭靛青色锦袍立于阶下,腰间玉带映着日光,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他手中执着一卷书册,指节修长,见她转身,唇角微扬,眼底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泛起浅浅涟漪。
"宋大人倒是来得早。"瑞昭挑眉,指尖轻轻拂过案上青瓷茶盏。她记得昨日那个伶俐的小丫头——宋嘉禾的幼妹,倒是与眼前这人的沉稳截然不同。
宋嘉禾上前两步,袖口暗纹在光下若隐若现:"听闻殿下喜茶,臣特带了蕲州新贡的云雾。"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素白瓷罐,"家妹昨日多有叨扰,还望殿下海涵。"
"宋大人客气了。"瑞昭眼波微转,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渺渺立即会意上前,双手接过那素白瓷罐。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瓷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宋嘉禾的席位恰在瑞昭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方碧水潺潺的曲水渠。瑞昭垂眸整理裙裾时,不经意抬眼便撞进对方沉静如墨的眸子里。她执起团扇半掩面容,却见那人竟也不避不让,反而举盏遥敬,眼底似有星子闪烁。
约莫半个时辰后,宾客终于到齐。晋苑郡主一袭鹅黄纱裙翩然而至,远远地就朝瑞昭挥手,腕间金镯叮当作响。瑞昭唇角微扬,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晋柏正与谢士骏低声交谈,后者手中折扇开合间露出扇面上"明月入怀"四个遒劲大字。
瑞鹤鸣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身着绛紫官袍,腰间金鱼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人未至声先到:"诸位久等了。"待入席后,他又端着官腔说了些场面话,方才击掌三下,示意侍从呈上一个鎏金托盘。
"今日得与诸位才子佳人共聚,不妨先饮此杯。"他亲手为每人奉上一盏琥珀色液体,杯壁凝结着细密水珠,"不妨猜猜,这杯中究竟是何物?"
席间顿时响起窸窣议论。几个纨绔子弟捏着杯脚轻晃,凑近鼻尖细嗅后纷纷摇头。瑞昭指尖抚过杯沿,凉意沁人,却闻到一缕熟悉的清冽茶香。
"此乃用襄阳翡翠茶酿制的茶酒。"瑞鹤鸣环视众人,目光在瑞昭与宋嘉禾之间微妙地停顿,"请诸君饮罢,即兴赋诗两句助兴。"他说着举杯一饮而尽,眼角余光却始终锁着宋嘉禾的反应。
瑞昭心中冷笑。这哪是什么诗宴?分明是借着她的名头,要试探这位新科状元的深浅。茶酒入喉,清苦中带着回甘,她忽然想起昨日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宋嘉禾此刻端坐如松,可他那妹妹,怕是正缠着嬷嬷要糖吃呢。
谢士骏手中折扇"唰"地一展,扇面上"明月入怀"四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略一沉吟,朗声吟道:"一杯清茗涤尘虑,半盏醇醪悟世情。"
"妙极!"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喝彩。晋柏抚掌赞叹:"谢兄这两句,既得茶酒之真味,又见处世之境界,当真是字字珠玑!"众人纷纷举杯应和,几个世家子弟更是交头接耳,赞叹不已。
瑞鹤鸣指尖轻叩案几,目光如春风般和煦却暗藏锋芒:"久闻状元郎才思敏捷,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话音未落,席间骤然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那位靛青锦袍的年轻官员身上。
宋嘉禾神色从容,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琉璃盏。阳光透过茶汤,在他指间投下琥珀色的光晕。他略一沉吟,温声道:"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
诗句落下的瞬间,席间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瑞昭注意到晋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而谢士骏则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扇骨。
"不过如此。"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席末传来。众人转头,只见一位身着湖绿锦袍的年轻公子斜倚在凭几上,正是兵部尚书之子杜游衡。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嘴角含笑:"宋大人这诗,美则美矣,却少了些新意。"
空气微微一滞。瑞鹤鸣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而宋嘉禾——他竟从容地斟了杯新茶。
"杜公子高见。"宋嘉禾不疾不徐道,"在下才疏学浅,让诸位见笑了。"他举盏向众人示意,"不知杜公子可有佳句赐教?"
杜游衡手中棋子"嗒"地落在案上,正要开口,忽听晋苑笑道:"要我说啊,这品茶作诗,贵在随心。宋大人这两句清新脱俗,正合今日雅趣。"她眼波流转,看向瑞昭,"殿下觉得呢?"
瑞昭指尖轻抚盏沿,唇角微扬:"诗无达诂,各有所爱罢了。"她目光扫过众人,"不过本宫倒觉得,宋大人这句'全胜羽客醉流霞',颇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境。"
瑞鹤鸣忽然抚掌轻笑,玉冠上的明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寻常的吟诗作对未免太过乏味,不若我们换个新鲜玩法?"
"哦?"谢士骏"唰"地合上折扇,眼中闪过兴味,"愿闻其详。"
"采用抽签之法,男女为一组,互为对方即兴赋诗一首。"瑞鹤鸣话音未落,瑞昭的指尖便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那双含笑的眼睛里分明藏着算计。
席间顿时骚动起来。晋苑掩唇轻笑:"这倒是有趣。"几位世家小姐已经红了脸颊,却又忍不住偷眼打量对面的公子们。
两对男女先后吟诵完毕,气氛愈发热烈。当侍从捧着雕花漆盒上前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瑞鹤鸣亲自从两只青玉签筒中各取一支,故意慢条斯理地展开。
"宋嘉禾,宋大人......"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至于另一位......"
瑞昭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今日特意染了玫瑰色的蔻丹,此刻却在衣袖下掐出了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长公主殿下。"
瑞昭闭了闭眼。果然如此——昨日宫中交锋,今日就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讨回来。她最不擅诗词,更何况......余光里宋嘉禾端正的坐姿让她喉头发紧。
"不知二位谁先赐教?"瑞鹤鸣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宋嘉禾神色如常,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三下。当他开口时,清朗的嗓音如同玉石相击:
"香阁幽栖韵自嘉,云鬟未整亦堪夸。
眸藏星霭三分静,心蕴灵犀一点遐。
未语兰芝风满袖,轻吟雅句玉生霞。
尘间应少如斯女,疑是瑶台降翠华。"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满座寂然。瑞昭怔怔望着他——那诗句中的女子,当真是她?
直到晋柏第一个击掌叫好,众人才如梦初醒,喝彩声如潮水般涌来。
满座宾客的目光如芒在背,尽数落在瑞昭身上。这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殿下,此刻竟成了众目睽睽下的焦点。茶香氤氲中,她看见谢士骏折扇半掩的玩味笑意,晋苑眼中闪烁的好奇,还有——瑞鹤鸣唇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得意。
瑞昭喉间似被无形的手扼住,纤长的睫毛在玉面上投下浅浅阴翳。殿中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直到她朱唇轻启:"本宫素来不擅诗词,今日就不贻笑大方了。"
话音方落,席间顿时泄了气般。有人失望摇头,有人窃窃私语,更有人偷眼去瞧宋嘉禾的反应。瑞昭垂眸盯着案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始终不敢抬眼看向对面——她怕看见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会流露出怎样的神色。
余下的宴席如同走马观花。瑞昭机械地举箸,木然地应和,连特意献上的霓裳羽衣舞都未能让她多看一眼。琉璃盏中的酒液映着烛火,恍惚间竟化作那日荷花池里的潋滟波光。
回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响在空荡的长街上格外清晰。渺渺捧着鎏金手炉,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虽不擅作诗,但平日翻阅诗卷时,明明也能品评得头头是道。方才若是随意吟上两句......"
"罢了,总归是折了皇家的体面。"瑞昭指尖微颤,掀起车帘一角。暮色中的皇城巍峨依旧,飞檐上的脊兽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她不禁想象,明日早朝,那些言官的奏折上会如何描绘今日之事——"长公主才疏学浅,有辱斯文"的折子,怕是早已拟好了。
回府后,瑞昭闭门谢客整整三日。侍女们捧着鎏金食盒在寝殿外进退维谷,连最得宠的渺渺也只能隔着雕花门屏轻声细语。直到第四日清晨,她才着一袭素纱襦裙出现在回廊下,苍白的手指捻着鱼食,漫不经心地洒向池中。锦鲤争相跃动,搅碎一池晨光,却映不亮她黯淡的眼眸。
忽而,一缕笛声穿林度水而来。起初只是几个零散的音符,如珠落玉盘,渐渐连成婉转的旋律。那曲调不似宫廷乐府的华丽繁复,倒像是山涧清溪,泠泠淙淙地淌过心头。瑞昭不自觉地循声而去,绣鞋沾了露水也浑然未觉。
穿过月洞门,笛声愈发清晰。她驻足在爬满蔷薇的花墙下,终于辨明——那乐音来自一墙之隔的宋府。晨风拂过,带落几瓣嫣红,恰似那日被他盛赞"玉生霞"的绯色云鬓。
第四日清晨,一队身着绛紫官服的太监踏碎了公主府的宁静。为首的大监手捧明黄圣旨,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瑞昭端庄淑慧,新科状元宋嘉禾才学出众。特命宋侍郎即日起入公主府,专职辅导长公主诗文典籍。钦此——"
尖细的嗓音在雕梁画栋间回荡,惊起檐下栖雀。瑞昭广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却仍端庄地行三跪九叩大礼:"臣妹接旨。"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此刻一墙之隔的宋府,定也跪着那位靛青锦袍的年轻侍郎。
待传旨太监离去,瑞昭倚在缠枝牡丹纹的贵妃榻上,望着琉璃盘中新进贡的荔枝出神。渺渺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晶莹的果肉在晨光中宛如凝脂:"殿下,方才李公公悄悄告诉奴婢...宋侍郎是要住进公主府的。"她欲言又止,"这若是传出去..."
"现在恐怕整个京城都在议论了吧。"瑞昭轻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圣旨上凹凸的龙纹,"御苑诗会才过三日,这道旨意来得倒是及时。"
渺渺急得眼眶发红:"不如去求太后娘娘..."
"傻丫头。"瑞昭拈起一颗荔枝,汁水染红了指尖,"你当这道圣旨,母后会不知情?"窗外春桃正艳,落英纷飞如雨。
她忽然将荔枝核掷入金猊香炉,溅起一簇香灰:"我那好皇弟,这是要上演一出美人计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寻常的金银爵禄拴不住这位状元郎,便想用公主府的朱墙碧瓦来做金丝笼——"
话音未落,忽闻前院传来一阵骚动。渺渺匆匆跑去查看,回来时脸色煞白:"殿下...宋、宋侍郎带着行李已经到了府门前..."
"既来之,则安之。"瑞昭轻抚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平静得如同秋日深潭,"渺渺,去将东厢房的紫檀家具都换上,再挑八个伶俐的丫鬟、四个稳重的家丁过去伺候。"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几上那道明黄圣旨,"记得将父皇赏的那套文房四宝也备上。"
待渺渺领命而去,瑞昭转身步入内室。鲛绡帐幔被穿堂风轻轻掀起,露出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桃花。她凝视着那灼灼其华,忽然轻笑出声——宋嘉禾那般七窍玲珑的人,怎会看不出这阵仗背后的深意?皇帝特意选在御苑诗会后降旨,又大张旗鼓地命人住进公主府,分明是要将这桩"师生之谊"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