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贵女之间的气氛顿时凝滞,瑞昭不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绣帕上的金线流苏。晋苑见状,也讪讪地收回探出的身子,执起团扇掩住半张脸。
那边才子们的谈兴正浓,话题已从《诗经》的伦理纲常转到了眼前灼灼盛放的春桃。谢士骏"唰"地展开描金折扇,提议道:"既赏名花,何不各赋新诗?每人作三两句赞这桃花可好?"
晋柏整了整靛蓝色锦袍的广袖,率先起身。他负手而立,仰望着满树繁花,朗声吟道:"粉靥偷藏三月暖,香魂暗系一春风。"声音清越,一字一顿尽显世家公子的儒雅风范。
"妙哉!"谢士骏击节赞叹,"晋兄这两句,将桃花比作美人粉面,又暗含春意,实在精妙!"几位才子也纷纷附和,亭中一时赞誉不断。
晋柏谦虚地作揖回礼,目光却转向一直静坐的青衫男子:"宋兄,请。"
宋嘉禾闻言,缓缓放下茶盏。他抬眸望向枝头簇簇桃花,深邃的眼眸映着点点粉霞。沉吟片刻,薄唇轻启:
"粉韵初匀启画笺,东风巧绘锦云连。
枝间烂漫藏春信,暗递芬芳到客前。
佳人静倚桃枝畔,粉瓣飘飞落鬓边。"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仿佛带着桃花的芬芳在春风中流转。最后一句落下时,亭中众人竟一时静默,仿佛还沉浸在那诗情画意之中。
"好!"谢士骏最先回神,折扇在掌心重重一拍,"不愧是钦点的状元郎!这'东风巧绘'四字,将春光写活了!"
一位蓝衫才子笑着打趣:"只是不知宋兄诗中所指的佳人,此刻身在何处啊?"
话音未落,一阵清风徐来,卷起满地落英。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春日细雪。其中一片最饱满的花瓣打着旋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瑞昭的云鬓之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只见那位平日里端庄持重的长公主殿下,此刻低垂着眼睫,如玉的面颊上悄然晕开两抹绯色,竟比枝头最艳丽的桃花还要娇媚三分。她纤长的睫毛轻颤,想要抬手拂去鬓边花瓣,却又顾忌着皇家威仪,一时僵在那里。
宋嘉禾的目光在触及那片花瓣时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别开眼,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只是那握着茶盏的修长手指,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力道。
——
这夜,长公主做了一个旖旎的梦。
梦中宋嘉禾一袭月白长衫立于梅林深处,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发梢,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她惊醒时,寝衣已被冷汗浸透,乌黑如缎的长发黏在雪白的颈间,胸口剧烈起伏着。
"殿下?"守夜的渺渺闻声疾步而入,手中烛台映照出长公主绯红的面颊。
"无碍。"瑞昭声音微哑,双手抓紧锦被上粉莲的纹样,"取些玫瑰露来。"
连饮两盏冰镇过的花露,喉间的灼热仍未消退。窗外残月如钩,她望着纱帐上摇曳的烛影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刚过卯时。"渺渺捧着鎏金铜盆轻声道,"尚早,您再歇会儿?"
瑞昭摇头,任由侍女们为她梳妆。象牙梳划过如瀑青丝,绾成慵懒的垂云髻时,插了支发间的蝴蝶点翠,镜中人浅绿罗衫映着晨光,眼尾却染着未褪的红晕。
慈宁宫的檀香氤氲中,端惠皇太后正捻着佛珠。这位历经三朝的国母育有四子嗣:长子瑞明煜封贝亲王,镇守雍州要塞;次子便是当今圣上瑞子昂;
见女儿踏着碎金般的朝阳而来,太后眼底顿时漾开笑意:"昭昭今日气色倒好。"待近了细看,却又蹙起描画精致的远山眉:"怎么腰封又松了半寸?"
当年双生姊妹中的姐姐未能熬过满月,太后抱着仅存的女儿日夜垂泪。后来接连诞下两位皇子,却始终对早夭的长女念念不忘。此刻鎏金护甲轻抚过瑞昭的脸庞,恍惚又见二十年前那个裹在锦襁褓中的婴孩。
"母后挂心了。"瑞昭接过嬷嬷呈上的杏仁酪,"皇弟前日还来信说儿臣贪嘴,将御赐的蜜饯都吃光了。"
太后闻言失笑,转头对苏嬷嬷道:"去把新来的江南厨子拨到公主府。那孩子做的蟹粉酥,连皇帝尝了都说比御膳房的强。"说着又叹气:"你大皇弟贝亲王在雍州就惦记这口,偏生那边厨子做不出地道的江南味。"
"听皇帝说,镶亲王不日将回京述职,到时家宴可别缺席。"皇太后轻抚着瑞昭的发梢,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瑞昭闻言,原本倚在母亲怀里的身子微微一僵,红唇轻撇:"母后明明知晓儿臣与这厢不睦。"
镶亲王是先皇的第四子,生母皇贵太妃当年宠冠六宫,仗着先帝偏爱,没少给皇后使绊子。瑞昭幼时曾亲眼见过那女人在御花园里拦下父皇,一袭轻纱薄裙,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而镶亲王自幼随了母亲的性子,眉眼阴鸷,看人时面无表情,教人脊背生寒。
"那新进贡的金丝楠木,母后全赐给你。"皇太后见女儿不悦,只得笑着哄她。
瑞昭一听,眸中顿时漾起光彩,从母亲怀里直起身来:"母后此言当真?"那金丝楠木纹理华美,是打造琴案的上乘之材,她眼馋许久了。
"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太后捏了捏她的鼻尖,满眼宠溺。
长公主这才展颜,又缠着母亲说了好些体己话。正撒娇间,苏嬷嬷掀帘而入,躬身道:"太后娘娘,皇上往慈宁宫来了,已过了隆宗门。"
瑞昭如惊弓之鸟,立刻从罗汉榻上跳下来:"母后,儿臣先告退了!"
"你呀,又要躲你的小皇弟。"太后摇头失笑。当今圣上瑞子昂虽是她最小的孩子,却最是少年老成,自登基后愈发爱管束这个姐姐。
瑞昭边让渺渺系披风,边委屈道:"皇弟每回见儿臣,必要念叨驸马一事,儿臣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才过十六岁生辰,正是贪玩的年纪,哪愿意被婚姻束缚?
公主府冬暖夏凉,她一人独居,既不必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也不用相夫教子打理中馈。闲时抚琴作画,兴起便召三五闺中密友赏花品茶,岂不比困在后宅强上百倍?
"罢了,去吧。"太后摆手,看着她风风火火往外跑,又忍不住叮嘱:"仔细门槛!"
瑞昭提着青纱裙裾跨过朱雀门时,暮春的风正卷着几片残花掠过宫墙。她下意识抬手拂开眼前飘飞的花瓣,却在朱红廊柱下险些撞上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
"殿下当心。"
清冽的嗓音伴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瑞昭仓皇抬头,正迎上一双映着天光的眼睛——那瞳仁如点墨般漆黑,眼尾却微微上扬,像极了御花园里那株斜逸而出的春海棠。
"参见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宋嘉禾后退半步,鸦青色官袍在风中轻振,腰间银鱼袋随着他行礼的动作泛起冷光。他姿态恭谨却不见卑微,目光如他袖口绣的松针般挺直清正。
瑞昭的指尖无意识绞紧了裙带。他必是刚从议事殿出来,官袍下摆还沾着龙涎香的余韵。这个认知让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梦里也是这般青色的衣袂,却紧紧缠绕在她的......
"宋、宋侍郎不必行此大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春阳晒化的酥糖,黏连得不成样子。
宋嘉禾直起身时,有片樱花正落在他的幞头上。瑞昭盯着那抹浅粉,竟鬼使神差地想伸手拂去。幸而对方很快告退,那道挺拔的身影转过宫墙时,暮色恰好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殿下您瞧,"渺渺凑过来时带着忍笑的吐息,"宋侍郎那身青袍,和您这袭天水碧的留仙裙,倒像是..."小宫女突然噤声,因为发现主子的耳垂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回府。"瑞昭猛地甩开袖摆,惊飞了阶前啄食的雀鸟,"把本宫所有的青色衣裳——"她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连那匹刚进贡的云水缎,统统绞了当抹布!"
廊下的风忽然急了,卷着满地落花追着公主远去的鸾驾。渺渺回头望时,那片停在某人幞头上的樱花,正飘飘荡荡落进太液池的碧波里。
——
瑞昭已经在公主府闷了整整十日。
起初倒还好,她翻翻闲书,逗逗廊下的画眉,偶尔召几个手巧的绣娘来裁新衣裳。可日子久了,连最爱的金丝蜜饯都嚼不出滋味来。
这日清晨,她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指尖拨弄着案上新刻的木雕——两只圆滚滚的晓小猫,三只尾巴翘得老高的松鼠。刻刀在指尖转了一圈,木屑簌簌落下,松鼠的胡须又歪了。
"殿下,晋阳侯府又递帖子来了。"渺渺捧着新摘的桃花枝进来,花瓣上还沾着晨露,"这都第三回了,说是请您去赏牡丹。"
瑞昭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削着木屑:"不去。"
"那……去城南踏青?听说这几日杏花开得正好。"
"没兴致。"
渺渺眨了眨眼,忽然压低声音:"今晚花街有灯会,连朱雀大街的槐树上都挂满了琉璃盏,热闹得很……"
瑞昭手上的动作一顿,刻刀尖在木雕上轻轻划过。她垂着眼睫,语气淡淡的:"那种地方,人多眼杂,没意思。"
可渺渺分明瞧见,自家公主百无聊赖的神情。殿下都快憋出病了。
窗外春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过庭院,落在新抽芽的柳枝上,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备轿。"瑞昭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渺渺一愣:"殿下要去哪儿?"
"不是说花街有灯会吗?"她别过脸,指尖捏着松鼠木雕的尾巴,"本宫闷得慌,去逛逛吧。"
花街夜宴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整条花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箔,各式花灯在檐下摇曳生姿,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白昼。琉璃灯、绢纱灯、走马灯,形态各异的光影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公主,您瞧那个——"渺渺忽然扯了扯瑞昭的衣袖,指着不远处一盏松鼠模样的花灯,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跟您雕的那只比起来,可差远了。"
瑞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盏花灯做工精巧,松鼠的毛发根根分明,在烛光映照下栩栩如生。她不由失笑:"滑嘴,最会哄我开心。"声音里带着几分宠溺,又藏着几分自嘲。
主仆二人信步闲游,不多时便来到了京城最负盛名的月樽楼。朱漆大门前悬着两盏硕大的宫灯,将"月樽楼"三个烫金大字照得熠熠生辉。二楼最东边的厢房是瑞昭的常驻之处,推开雕花木窗,整条花街的盛景尽收眼底。
长公主倚窗而坐,纤纤玉指托着香腮。楼下游人如织,欢声笑语随着夜风飘上来。她正待细看,忽听"砰"的一声巨响——
一名黑衣男子破墙而入,重重摔在厢房中央。木屑四溅,碎木板散落一地。瑞昭心头猛地一跳,却仍保持着面上的镇定。渺渺与几名侍女迅速挡在她身前,厉声喝道:"保护公主!"
瑞昭眸光一转,透过破损的墙壁,竟看见隔壁厢房里站着宋嘉禾和受伤的晋柏。晋柏腰间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随从正挟持着他要叫郎中。而宋嘉禾手持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尖正滴着血。
电光火石间,宋嘉禾手腕一翻,长剑如银蛇吐信,直取黑衣男子心口。那刺客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轰然倒地。
公主府的侍女们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唯有渺渺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刃,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再有刺客突袭。
"咻咻"两声破空之响,又有两名黑衣人自窗外跃入,刀光直指宋嘉禾。三人缠斗在一处,剑影刀光在烛火下交织成网。不过几个回合,那两名刺客便相继倒在血泊之中。
"公主受惊了。"宋嘉禾收剑入鞘,转身向瑞昭行礼。他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方才只是随手拂去了衣袖上的尘埃。
瑞昭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开口都困难。渺渺见状,立即护着她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宋侍郎,"一名侍卫上前禀报,"三名刺客腰间皆纹有祥云团纹。"
宋嘉禾眼神一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冲我来的。"他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晋柏,"连累晋公子了。伤口不深,派人好生送回晋阳侯府。"
夜风穿过破损的窗棂,吹散了满室血腥。楼下花街依旧灯火辉煌,欢笑声不绝于耳,仿佛方才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