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蕲州来的状元郎宋嘉禾

雕花轩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盛,春风掠过,卷起几片绯红花瓣,裹着清甜香气飘进室内,落在案几上未完成的木雕旁。

身着杏色衫子的宫女提着裙角匆匆而入,珠帘被她撞得叮当作响。她在前厅转了一圈未见人影,只得轻手轻脚绕到碧纱橱后,果然看见自家主子正伏在紫檀书案前——那位传闻中骄纵任性的瑞昭长公主,此刻竟绾着松松的堕马髻,素白中衣外随意披着件天水碧的纱袍,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手臂。

"殿下!"宫女压着嗓子急唤,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书案上散落着锋利的刻刀,公主手里那块黄杨木已初现猫形,地上还积着层细碎的木屑。

"嗯?"瑞昭头也不抬,刀刃在木料上灵巧游走,削出一道流畅的曲线。她身后整面多宝阁上,数十个女子木雕静静伫立,或拈花,或执扇,栩栩如生的面容在春光里明暗交错。

宫女咽了咽唾沫:"方才金銮殿传出的消息,新科状元..."她偷瞄着公主的神色,"不是晋苑的哥哥晋柏。"

“晋柏第几名?”

瑞昭终于抬起头来,她漫不经心地扫了渺渺一眼,眸光如窗外晃动的桃枝,带着几分慵懒的祥和。

渺渺竖起三根手指,嘴角忍不住翘起,轻快道:“探花。”

长公主眉梢一挑,手里的刻刀“啪”地搁在案上,木雕小猫歪倒一旁。她身子微微前倾,眼底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当真?”

渺渺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皇上身边的小周公公亲口说的,金榜刚揭,绝不会有假!”

瑞昭唇角一勾,几乎要笑出声来,“晋苑整日在本公主面前炫耀她那个‘才高八斗’的嫡亲哥哥,如今可算栽了跟头。”她指尖轻轻敲着案几,“我倒要看看,她日后还敢不敢在宴上趾高气扬。”

渺渺见她心情大好,眼珠一转,故作神秘道:“公主,您可知道榜眼是谁?”

瑞昭兴致缺缺,随手拨弄着木屑,随口道:“是谁?”

“榜眼是谢家的三公子谢士骏。”渺渺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至于状元郎嘛……听说是个寒门出身、名不见经传的学子,叫宋嘉禾,来自蕲州。”

瑞昭指尖一顿,微微眯起眼,“宋嘉禾?”她低声念了一遍,“倒是稀奇,寒门竟能压过世家一头。”

瑞昭与晋苑的渊源,要追溯到两个粉雕玉琢的婴孩还在襁褓中时。

那年春分,端惠皇后诞下嫡长公主瑞昭,整个皇城张灯结彩三日不休。谁知不过半月,皇后娘家的表姐——晋国公夫人也在惊蛰那日诞下一女,取名晋苑。两个女婴的诞辰相隔不过二十日,又都是两家盼了许久的掌上明珠,自然被拿来比较。

"瞧瞧我们昭儿这眉眼,活脱脱是陛下的模子刻出来的。"端惠皇后抱着刚满月的瑞昭,指尖轻点婴儿粉嫩的脸颊。襁褓中的小公主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手攥着母亲的一缕青丝不放。

晋夫人笑着将怀中的晋苑往前送了送:"我们苑儿也不差呢,这鼻子嘴巴,跟我家老爷一个模子。"小晋苑似乎听懂了一般,突然咧开没牙的小嘴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端惠皇后眼前一亮:"哎哟,苑儿这就会笑了?昭儿还只会瞪着眼睛瞧人呢!"

从此,两位初为人母的贵妇人便时常带着孩子相聚。有时在皇后的凤仪宫,有时在晋府的沉香阁。两个襁褓被并排放在铺着软缎的罗汉床上,两位母亲就坐在一旁,一边逗弄孩子,一边比较谁先会翻身、谁先会坐起、谁先会咿呀学语。

待到两个孩子蹒跚学步时,比较的内容便愈发多了起来。

"昭儿今日会背《三字经》的前四句了。"端惠皇后喜滋滋地宣布,示意三岁的小瑞昭表演给晋夫人看。

小瑞昭揪着母亲的裙角,奶声奶气地背诵:"人之初,性本善..."背到第四句"教之道,贵以专"时却卡了壳,急得小脸通红。

"苑儿,你来背给姑母听听。"晋夫人温柔地拍拍女儿的肩膀。

小晋苑站得笔直,口齿清晰地一口气背了十句,连一个磕绊都没有。端惠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来:"苑儿真是聪慧,昭儿要多向妹妹学习才是。"

这样的场景,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断重演。琴艺比试时,晋苑的《梅花三弄》弹得行云流水,瑞昭却连基本指法都记不全;书画课上,晋苑临摹的《兰亭序》被太傅赞为"得其神韵",瑞昭的字却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就连骑射这种瑞昭自以为擅长的项目,晋苑也能稳稳地一箭正中靶心,而她总是差之毫厘。

最让瑞昭气恼的是,晋苑似乎真心实意地喜欢与她比试。每次见面,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表姐,太傅新教了《滕王阁序》,我们比比谁背得快好不好?""表姐,御花园的牡丹开了,我们各画一幅比比看?"

十次比试,瑞昭要输上八次。剩下两次,她怀疑是晋苑故意让着她。

端惠皇后与晋夫人的情谊却越发深厚。这对表姐妹自幼同吃同住,感情比亲姐妹还要亲厚。有时晋夫人留宿宫中,两人便像未出阁时那样同榻而眠,彻夜长谈。瑞昭半夜醒来,常能听到偏殿传来母亲和晋姨母压低的笑声,间或夹杂着"苑儿""昭儿"的名字。

若是旁人这般处处压公主一头,瑞昭早让父皇把人赶出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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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这晋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派人递了烫金帖子来,说是过几日要请殿试前三甲的才子到晋府赏花,特意邀长公主一同赴宴。那帖子用洒金宣纸写成,边角还熏了淡淡的兰香,字迹工整秀雅得像要跃出纸面似的——不用看都知道是晋苑亲笔所书。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瑞昭心想,晋柏和谢士骏她又不是没见过,一个整日端着世家公子的架子,一个活像只开屏的孔雀,有什么好相识的。

渺渺小心翼翼地将帖子拾起,轻声道:"公主,昨儿个皇后娘娘还嘱咐,说您与晋小姐..."

"知道了!"瑞昭仰天认命。

赴宴这日,瑞昭特意挑了身绛红色织金云纹宫装,发间一支九凤衔珠步摇,行走间珠玉轻撞,声如清泉。她就是要让晋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家气度。

晋府的后花园里,一弯清溪蜿蜒流过,两岸摆着曲水长亭宴。瑞昭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而来时,众人早已入席。晋苑穿着一袭月白色绣青竹的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却衬得整个人如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见她来了,众人慌忙起身行礼,晋苑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快步迎上前来。

"表姐肯赏光,苑儿真是欢喜。"晋苑执礼甚恭,眼角眉梢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瑞昭矜持地点点头,目光扫过长亭。晋柏坐在东首,一袭靛蓝色锦袍,腰间玉佩叮咚,正端着茶盏装模作样地品茗;谢士骏穿着骚包的绛紫色长衫,摇着把泥金折扇,活像个开屏的孔雀。

"免礼。"瑞昭淡淡地道,故意放慢脚步走向主座,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她裙摆上繁复的金线刺绣。落座时,九凤步摇垂下的珠串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晃得谢士骏不得不眯起眼睛。

待她坐定,这才看清对面情形。谢士骏旁边竟还坐着个陌生男子,一袭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发髻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在这满园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瑞昭心中暗想,还真是寒门出身的穷书生。

正想着,那书生忽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刹那,瑞昭只觉得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俊俏郎君。谢家二郎生得唇红齿白,被戏称为"狸妖郎君";晋柏更是担着"京城第一俏"的名头多年,每每骑马过市都能引得小娘子们掷果盈车。可眼前这人——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星坠露,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微抿似含情。明明穿着粗布衣衫,却自有一段清华气度,仿佛谪仙误落凡尘。

瑞昭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绣帕。她忽然觉得,晋柏那个"京城第一俏"的名号,今日怕是要易主了。

"想来长公主未曾见过宋公子吧?"谢士骏"唰"地一声展开描金折扇,扇面上题着"风流倜傥"四个大字,随着他手腕轻摇,带起一阵混着龙涎香的风。

话音刚落,那青袍男子已起身离席,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臣子礼。他躬身时,半旧的衣料在腰间折出几道细痕,却丝毫不减气度。"微臣宋嘉禾,见过公主殿下。"声音清冷似山涧溪流,在这盛夏午后莫名让人想起竹荫下的凉意。

瑞昭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青瓷盏的边沿。盏中清茶倒映着她刻意维持的端庄面容:"宋侍郎有礼了。"她故意用了官称,显得既不失皇家威仪,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宋嘉禾重新落座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主座上的红衣佳人。作为新科探花,他对瑞朝这位唯一的嫡公主自然有所耳闻。坊间传言说她"惊鸿一瞥可倾城",更有文人墨客写诗赞颂"昭阳公主色,羞杀上林花"。如今亲眼所见——

倒觉得传言未免言过其实了。

公主自然不丑。黛眉如远山含翠,杏眼似秋水横波,肌肤胜雪,乌发如瀑,确是个标致的美人。只是那身大红织金云纹宫装未免过于华丽,层层叠叠的广袖和繁复的蹙金刺绣,活像把整个尚服局的绣品都堆在了身上;发间那支九凤衔珠步摇更是随着她每个动作叮当作响,生怕旁人不知其贵重。

宋嘉禾垂眸抿了口清茶,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玩味。这般打扮,倒像是刻意要压过谁似的。他余光瞥见晋苑素净的月白襦裙,忽然明白了什么。

"宋公子可是觉得茶不合口味?"晋苑忽然开口,声音温软如春风,"这是今年新贡的龙团胜雪,姑母前日刚赏下来的。"

宋嘉禾正要答话,却见瑞昭忽然直了直身子,"表妹倒是会借花献佛。"她唇角勾起一抹笑,眼底却不见笑意,"只是这贡茶需用八分烫的雪水冲泡,晋府用的——"她故意顿了顿,"怕是寻常井水吧?"

亭中霎时一静。谢士骏的扇子停在半空,晋柏举到唇边的茶盏也忘了放下。

晋苑却不恼,反而轻笑出声:"表姐说得是。苑儿愚钝,竟忘了这茶该用姑母赏的昆仑玉壶来泡才是。"她转向宋嘉禾,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宋公子若不嫌弃,改日可来宫中,苑儿请姑母赐茶,那才叫——"

“相得益彰。”

竟会卖弄。瑞昭不愿理她。

"《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然则在下以为..."晋柏清朗的声音在亭中回荡,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青瓷茶盏边缘,指尖与瓷器相触发出细微的脆响。

……

才子们高谈阔论。

"表姐觉得这宋公子怎样?"晋苑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瑞昭耳畔,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她一边问,一边用团扇半掩着脸,眼波却不住地往宋嘉禾身上飘。

瑞昭身子微微后仰,拉开与晋苑的距离。她今日用的玫瑰头油香气浓郁,就是要压过晋苑身上那股子清雅的兰草味。

晋苑反而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最近父亲和姑母都在说起苑儿的婚事..."她顿了顿,团扇后露出半张狡黠的笑脸,"不过表姐,你与苑儿同岁,也该给自己选个驸马爷了。"

满园桃花簌簌而落,有几片沾在晋苑月白色的裙裾上,像是溅上的胭脂。瑞昭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从小到大,从描红习字到琴棋书画,从骑马射箭到诗词歌赋,晋苑样样都要与她争个高下。如今连婚嫁之事,都要拿来比较了吗?

"表妹慎言。"她声音依旧平稳,维持了体面,"本宫的婚事,自有父皇母后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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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驾到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