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痕……真是好长一道疤呀!”渺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小心翼翼地蘸着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瑞昭白臂那道狰狞的新伤上。晶莹的泪珠再也噙不住,如断线珍珠般滚落,砸在瑞昭微凉的肌肤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瑞昭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渺渺梨花带雨的脸上,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又夹杂着无奈。她轻轻握住渺渺忙碌的手腕,指尖传来对方轻微的瑟缩。“本宫竟不知,”瑞昭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你何时变得这般爱哭了?”
渺姣忙垂下眼帘,脸颊微红,带着几分羞赧与委屈:“殿下……殿下竟会取笑奴婢。”她飞快地用袖角拭去泪痕,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恭谨,却仍带着鼻音,“晋小姐已在偏厅候着殿下许久了。”
“嗯。”瑞昭低应一声,借着渺渺搀扶的力道缓缓起身,动作间牵动了伤口,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恢复了惯有的从容仪态,“走吧。”
偏厅里,熏炉吐着安神的淡香。晋苑一见瑞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起身迎上几步,一双明眸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后怕,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瑞昭周身,仿佛要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殿下!”她的声音带着急切,“谢天谢地!见殿下……见殿下相安无事,苑儿这颗心才算落回实处。”
瑞昭在正中的主位落座,目光温和地投向晋苑:“苑儿可有受惊?有无大碍?”
“劳殿下挂心,苑儿无碍。”晋苑在侧首坐下,提到惊险处,仍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多亏哥哥护得周全,未曾受伤。只是……那刺客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在天子与公主驾前行凶!”她语气中带着愤慨。
瑞昭神色微凝,抬手轻轻一摆,指间玉戒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幕后之人定是筹谋已久,否则岂能对本宫寝殿的布置、守卫轮替如此了如指掌?”她语气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不过,此事自有陛下圣裁,定会追查到底。”言罢,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晋苑的颈侧,一点若隐若现的暧昧红痕倏然映入眼帘。瑞昭眸色微动,唇角旋即勾起一抹了然又促狭的笑意,话锋一转:“本宫记得,前些日子你还提起婚事将近,本宫只当是戏言。如今看来……苑儿这是真有了心尖上的儿郎了?”
晋苑闻言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瑞昭所指何物,猛地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用手心紧紧捂住颈侧那点羞人的印记,一张俏脸瞬间红透,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眼神飘忽不敢与瑞昭对视。“殿下!您……您怎地……”她又羞又窘,声音细若蚊蚋。
“哦?”瑞昭饶有兴致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茶香氤氲中,她眼中笑意更浓,“不知是哪家的俊彦,竟能入得了我们苑儿的眼?”
晋苑绞着手中的帕子,扭捏了片刻,才声如蚊呐地开口:“殿下……殿下想来也是认得的——”
“谁?”一听说自己可能认识,瑞昭放下茶盏的动作快了几分,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叩。京城中那些与她们二人皆有交集的世家公子身影,迅速在她脑海中一一掠过,带着好奇与审视。
“是——”晋苑鼓起勇气,正要吐出那个名字。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串带着哭腔的娇呼“昭姐姐!昭姐姐!”,打破了偏厅的静谧。只见宋嘉敏像只受惊的小雀般,提着裙摆,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小脸上挂满泪痕,一头就扑向瑞昭,紧紧抱住她的腰身,将脸埋在她未受伤的肩窝处,呜呜咽咽地诉说着思念与后怕:“呜呜……嘉敏好怕……好想昭姐姐……”
瑞昭猝不及防被抱住,伤口被牵扯得一痛,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暂时放下所有疑问,俯身温言软语地安抚起怀中这个哭成泪人儿的娇客。方才晋苑那即将揭晓的心上人之谜,便在这混乱而亲昵的拥抱中,被悄然搁置,再无暇顾及了。
送走了晋苑与犹自抽噎的宋嘉敏,瑞昭未作停留,径直乘舆入了宫禁。慈宁宫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沉水香,气氛比往日更显凝重。
甫一踏入内殿,端惠太后便由苏嬷嬷搀着疾步迎了上来。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一把紧紧攥住了瑞昭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浑浊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我的好昭昭……我的儿啊……可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你可知道,听闻你……你受苦了,母后这颗心……都要碎了……”
母后滚烫的泪珠滴在瑞昭的手背上,像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击溃了她强撑的镇定。一路压抑的恐惧、濒死的绝望、回京途中的艰辛疲惫,此刻汹涌而出。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瑞昭再也忍不住,鼻尖一酸,泪水汹涌模糊了视线,顺势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将脸深深埋在那带着熟悉药香的衣襟里,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无尽的内疚:“母后……是昭昭不孝,让母后担惊受怕了……”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端惠太后紧紧搂着女儿单薄的脊背,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头发,仿佛要确认她的真实存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旁侍立已久的苏嬷嬷红着眼眶,适时轻声补充道:“殿下有所不知,惊闻您与皇上遇刺的噩耗,太后娘娘急得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粒米未进,这身子骨……”
“多嘴!”端惠太后佯怒地呵斥了一声,语气却并无多少严厉,反而带着一丝被戳破心事的赧然与无奈。她松开瑞昭,用帕子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强打起精神转移话题:“快别哭了,哭得母后心都乱了。对了,你许久没见承儿了吧?小家伙可出息了,前儿个刚会迈步,摇摇晃晃的,可招人疼了。”
瑞昭努力平复着情绪:“真的?那太好了!母后更要好好保重凤体,才能长长久久地享受承儿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太后慈爱地笑了笑,拍了拍瑞昭的手,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承儿是聪慧可人……哀家啊,更盼着能亲手抱抱我们昭昭的小郡主、小世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这终身大事,究竟何时能给哀家生个小昭昭出来?”
这直白的催婚让瑞昭脸颊微热,她下意识地避开母亲探询的目光,带着娇嗔:“母后!有承儿这个金孙孙绕膝承欢还不够嘛!”
“不够,远远不够!”端惠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染上一丝疲惫与忧虑。她微微倚回软榻,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暮气:“哀家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太医院开的那些苦药汤子,如今是当饭一碗一碗地往下灌……哀家怕啊,怕等不到那一天……”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瑞昭的心窝。看着母亲鬓边的霜华和眉宇间的病气,想到终有一日会失去这世间最疼爱自己的人,巨大的恐慌和悲伤几乎将她淹没。她眼眶又红了,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端惠太后反手握住女儿的手,力道加重了些,目光变得复杂而锐利:“昭昭,你同宋丞相府那位……宋青禾的事,哀家心里都明白。情之一字,最是强求不得。”她顿了顿,语重心长,“但你也该为长远计。这京城之中,青年才俊何其多?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入我儿眼的?不如……”
瑞昭心头一紧,垂下眼帘,低声辩驳:“母后……并非如此。此次遇险,若非宋青禾舍命相救,一路拼死护持,女儿……女儿恐怕早已……”
“这孩子……确实是个好的,有胆识,有担当。”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语气意味深长。她忽然倾身向前,凑近瑞昭的耳边。檀香混合着药草的气息萦绕鼻尖,太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极快又清晰地吐出了一串话语。
那话语的内容如同惊雷,在瑞昭耳边轰然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身体瞬间僵硬,一双美眸因极度的震惊而瞪圆,瞳孔骤然收缩,“这样成吗。”
长公主瑞昭的生辰近在眉睫,皇帝瑞子昂虽尚在东巡途中,恩赏却已如流水般先行抵达长公主府。内侍监络绎不绝地抬进一箱箱御赐奇珍:东海明珠颗颗圆润生辉,西域美玉温润流光,江南贡缎堆叠如云霞,更有前朝孤本字画、精巧绝伦的异域玩器……琳琅满目,堆满了府库,尽显帝王胞兄的荣宠与重视。
待到寿宴正日,长公主府邸朱门洞开,车马盈门,冠盖云集。上京城中簪缨世族、朱门贵胄,凡有头脸者无不携重礼亲临道贺。端惠太后凤驾与贤皇后銮舆亦先后莅临,将这场寿宴的尊荣推至顶峰。一时间,府内华灯璀璨,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婉转悠扬,恍如仙乐自九天飘落;舞姬广袖翩跹,裙裾翻飞,舞出一派盛世升平气象。
瑞昭端坐于主位之上,紧邻着端惠太后,凤冠霞帔,容色照人,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接受着满堂宾客的祝颂。然而,目光流转间,客席上那个熟悉的位置——宋青禾的席位,却始终空悬。这抹碍眼的空缺,像一根细小的刺,悄然扎在她强撑的欢颜之下,心头那点隐秘的期盼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让她有些心不在焉。也正因如此,她未曾留意到席间晋苑与瑞鹤鸣之间那若有似无、频频交汇的眼波,流转着不同于寻常的情愫。而素来恣意张扬的瑞鹤鸣,今日竟也收敛了许多,只在不痛不痒处与贤皇后言语交锋了几句,再无其他出格之举,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克制。
直至月上中天,笙歌渐歇,宾客们才带着微醺的醉意尽兴散去。喧嚣褪尽,偌大的府邸终于重归宁静。瑞昭卸下繁复的宫装华服,换了一身轻软如烟的月白色春衫,独自步至庭院。夜凉如水,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将满树盛放的梨花映照得如同覆雪。微风拂过,洁白的花瓣簌簌飘落,似一场无声的细雪。她仰首静立,纤长的身影在月色花影中显得格外清寂。离她生辰的十二点正刻,只剩一个时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逸出唇瓣,她正欲转身去沐浴安歇。
就在此刻,一道矫健如鹞鹰的黑影倏然自高耸的院墙之上飞跃而下,衣袂带起细微的风声,轻盈地落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阴影里。
“公主。”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庭院的岑寂。
瑞昭心头猛地一跳,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攫住,倏然转身。月光下,来人果然是宋青禾!他似乎刚从公务中抽身,一身玄色劲装还沾染着夜露与尘土的气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风尘与疲惫,但那双望向她的眼眸,在清辉下却亮得惊人。
“臣来迟了,望公主恕罪。”宋青禾拱手,深深一揖,姿态恭谨。
乍见的狂喜在瑞昭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她刻意维持的端庄。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那不由自主想要扬起的唇角,迅速敛去眸中流光,换上惯常的、拒人千里的清冷语调,仿佛眼前人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迟来客:“宋大人言重了。本宫的生辰,原也无需劳烦大人记挂。大人……有心了。” 她刻意将“有心了”三个字咬得平淡无波。
顿了一顿,她的目光扫过他方才跃下的高墙,声音里刻意带上几分疏离的指责:“只是,宋大人这逾墙而入的行径……未免太过不成体统。” 然而,这话语虽是责备,那清冷的声线之下,却难以自抑地泄露出一点属于女子的、娇嗔般的埋怨气韵,在寂静的月夜花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