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晨光熹微,瑞昭公主与丞相宋青禾的车驾悄然驶入了刘府所在的巷子。府邸门楣古朴,门环叩响,片刻后,刘千桦亲自迎了出来。当他的目光触及车帘后那张熟悉的容颜时,身形猛地一震,竟不顾身份与周遭仆役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撩袍跪地,行了一个庄重而响亮的叩拜大礼。

“殿下!”刘千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宋青禾侍立在瑞昭身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微微侧首,靠近公主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公主殿下当真是……处处皆有故人。”

这话飘入瑞昭耳中,轻飘飘的,却莫名带了些刺。她心下一哂:这宋青禾,言下之意,倒像是她瑞昭在何处都播撒情缘似的。

瑞昭敛了心神,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刘千桦:“千桦,快请起。本不想来叨扰你清净的……这几日,怕是要给你添麻烦了。”她的语气温和,带着几分旧友重逢的感慨。

刘千桦借着瑞昭的手起身,眼眶已然泛红,他匆忙用袖口擦拭眼角,声音激动:“殿下此言,真是折煞千桦了!当年若非殿下您指路明灯,力排众议,助我脱离那泥沼困境,千桦……千桦今日怕是不知在何处苟延残喘,哪能有今日立足之地?”他目光灼灼,满是对瑞昭的敬仰与感激。

一旁的宋青禾眉头微蹙,见两人叙旧似要绵长,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刘大人,殿下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旧情固然重要,还是先请殿下入内安顿歇息为妙。”他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刘千桦被打断,脸上掠过一丝不悦,毫不客气地白了宋青禾一眼,语气带着点呛人的味道:“宋丞相这话说的,倒像是在下不懂事了?卸磨杀驴也不带这么快的!在下与公主殿下暌违数载,如今得见,多说几句体己话又如何——”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宋青禾被他噎得一滞,一时语塞:“……” 他面色微沉,却也未再多言。

瑞昭看着这幕,心中无奈又有些好笑,适时开口打断了这无声的硝烟:“好了,千桦。本宫确有一事需托付于你。”她想起一路相助的范大娘,便将她的善举和安置之事细细说与两人听。

刘千桦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放心!范大娘既是殿下的恩人,便是千桦的恩人!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当妥善安置,重重酬谢她的恩义!”

待诸事安排妥当,宋青禾亲自将瑞昭送至为她准备的厢房门外。阳光明媚,廊下只余两人。瑞昭伸手欲推门而入,宋青禾似乎想说什么,脚步稍迟了半拍。就在房门即将合拢的瞬间,只听“砰”一声轻响——那厚重的门扉险险擦过宋青禾的额角。

瑞昭动作一顿,回头正撞上宋青禾略显狼狈地后退半步、抬手护额的模样。她眼底瞬间漾开一丝促狭的笑意,唇角微扬,轻巧地打趣道:“啧,从前倒是不知,我们宋丞相……眼神儿竟这般不好使了?”

宋青禾脸上难得地浮现一丝窘迫的红晕,他迅速放下手,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是臣疏忽了。殿下……好生休息。”语毕,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快步消失在了回廊的阴影里。

宋青禾与杜若衡的书信往来尘埃落定,依照瑞子昂皇帝东巡途中发来的旨意,护送瑞昭公主启程返回上京。圣驾一行则继续东巡的行程。得知晋苑早已平安无恙地回到京城,瑞昭一路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抵达蕲州驿站时,暮色已染红了天际。早已在此翘首以盼的侍女渺渺,一见公主的车驾,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待看清瑞昭掀开车帘后那张明显清减、带着旅途倦色的脸庞,渺渺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扑到车辕旁,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殿下!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奴婢……奴婢真该死!没能护好殿下,让您吃了这么多苦……奴婢日日悬心,夜不能寐……”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悔意与刻骨的思念,紧紧抓着瑞昭的手,仿佛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

瑞昭心头一暖,轻轻拍了拍渺渺的手背,温声道:“傻丫头,莫哭了,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公主并未打算立刻启程赶路。她向宋青禾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要求:“丞相,听闻蕲州是你桑梓之地。左右已至此,不如……带我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宋青禾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旋即点头应允:“殿下有此雅兴,是蕲州之幸,臣之荣幸。”

翌日,宋青禾换下官服,一身素雅青衫,当真如寻常归乡游子般,陪着瑞昭漫步在蕲州城古老的街巷间。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青石板路上,空气里弥漫着市井生活的烟火气与初夏草木的清香。

“殿下请看,”宋青禾指着一条窄巷深处一座略显陈旧的院落,“那里便是臣幼时开蒙的书塾,李老夫子执教甚严,戒尺可没少挨。”他语气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笑意,仿佛时光倒流。

“前面拐角那家不起眼的小摊,”他又引着瑞昭向前,“他家的豆腐脑堪称一绝,豆香浓郁,滑嫩如脂,配上特制的虾皮、榨菜和一点辣油,是臣儿时最大的念想。殿下可要尝尝?”他侧头询问,眼神温和,带着分享往事的期待。

瑞昭颔首微笑:“既是丞相推崇,自然要试。”那碗朴素的豆腐脑,果然滋味独特,暖意融融。

晌午时分,宋青禾带着瑞昭和渺渺,来到一处整洁清幽的小院。这便是他启蒙恩师李师傅的家。李师娘早已得了消息,笑盈盈地将他们迎进门,不大的厅堂里已摆满了一桌虽不奢华却极富蕲州风味的家常菜肴,香气四溢。

席间四人围坐,李师傅夫妇慈祥健谈,问起宋青禾在京中境况,又对端庄娴雅的瑞昭赞不绝口。宋青禾褪去了朝堂上的沉稳持重,言语间多了几分对师长的恭敬与亲近,瑞昭也难得地放松下来,偶尔含笑应和几句。渺渺在一旁布菜添茶,看着自家公主眉宇间难得的柔和,心中也满是欢喜。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临别之际,李师娘拉着宋青禾的手,如同对待自家子侄般,絮絮叨叨地嘱咐:“青禾啊,如今你官至丞相,位极人臣,功名富贵都有了,师娘替你高兴!可这人啊,成家立业是根本。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一门好亲事,早日成家立室,生儿育女,这才是正经道理,也免得你师父和我这把老骨头总替你悬着心……”

“成家立室”四个字落入耳中,宋青禾心头蓦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飘向院门外静静停驻的马车。车厢壁隔断了视线,但他仿佛能感觉到那车中人清冷沉静的气息。

马车内,瑞昭端坐如仪,将李师娘殷切的叮嘱听得清清楚楚。她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无波,长长的睫羽低垂,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手中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玉佩的流苏,仿佛那番关切的话语只是拂过车帘的微风,未曾在她心湖激起丝毫涟漪,更未曾入耳。

侍立一旁的渺渺,将宋青禾那一眼的飘忽和自家公主的“无动于衷”尽收眼底,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偷眼瞧着瑞昭完美无瑕的侧脸,又想起师娘催婚的话,不由得忧心忡忡:自家这位心思难测的殿下啊,这清心寡欲的模样,她渺渺何年何月才能盼到小主子出世,抱上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或小皇子呢?这念头让她的小脸都快愁成了一团。

在蕲州领略了几日风土人情,瑞昭终究踏上了返回上京的归途。车马辚辚,行了半日,当途经一座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古刹时,一直策马护在车旁的宋青禾勒住缰绳,侧身靠近车窗,声音透过帘隙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殿下,赶路辛苦。前方是蕲州香火鼎盛的蕲华古寺,可要在此稍作休憩?”

瑞昭素手轻抬,撩开车帘一角。只见山门巍峨,古木参天,悠远浑厚的钟声正从寺庙深处袅袅传来,一声声涤荡心尘,衬得周遭愈发庄严肃穆。她微微颔首:“也好,便在此用些斋饭,歇歇脚吧。”

一行人遂在寺中用了顿清净素斋。饭毕,瑞昭便携着渺渺在古刹内信步而行。殿宇飞檐斗拱,佛像宝相庄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息。瑞昭神色沉静,带着几分旅途沉淀下来的平和,在几处主要殿宇都虔诚地上香礼拜。

行至一座偏殿,殿内供奉着一尊面容格外慈悲柔和的菩萨。瑞昭在蒲团上盈盈跪下,双手合十,垂眸默祷,神情专注而安宁。渺渺安静地侍立一旁。

正当瑞昭祷毕,欲起身之际,一直侍立在佛龛旁的一位年长僧人,双手合十,温声介绍道:“阿弥陀佛。施主所拜者,乃大慈大悲送子观音菩萨,最是灵验,善佑求子心切之人得偿所愿。”

“送子观音?!” 这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瑞昭心头猛地一跳,身形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晃,险些没能稳住跪姿。方才那份虔诚的宁静瞬间被一种猝不及防的尴尬所取代。

她下意识地抬眸,目光急切地投向那尊菩萨——果然!那观音菩萨并非寻常的净瓶杨柳相,其摊开的、象征慈悲与赐予的掌心之上,竟真各托着一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的童男童女!

那一瞬间,方才李师娘殷切的叮嘱、宋青禾在马车外若有似无的目光、以及自己方才跪拜时的虔诚……种种画面仿佛被这“送子”二字骤然勾连起来,在心头搅起一阵莫名的心慌意乱。她白皙的面颊上难以抑制地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幸而殿内光线幽暗,不易察觉。

瑞昭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波澜,借着渺渺及时伸过来的手臂才稳住身形,仪态端方地站了起来,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微闪动,显然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点明”中完全回神。殿外,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细碎的光斑,仿佛也在无声地映照着这一刻的微妙与尴尬。

紧赶慢赶,跋涉了近十日,巍峨的上京城门终于遥遥在望。宋青禾勒令队伍在官道旁一处清幽的溪水边暂歇,以整饬仪容,再入京畿。连日疾行,风尘仆仆,连宋青禾眉宇间也难掩倦色,更遑论金枝玉叶的公主。

瑞昭为了尽快抵京,途中几乎未曾好好休整,此刻一身利落的深红色男式箭袖胡服,腰束革带,足蹬鹿皮小靴,满头青丝仅用一根素银簪高高束成马尾,再无半点珠翠。她背对众人,颀长挺拔的身姿立于溪畔青石之上,若非那过于精致秀丽的侧颜轮廓和纤细的骨架,单看这英姿飒爽的背影,倒真像个俊俏非凡的白面小书生。

她蹲下身,伸出莹白如玉的双手,掬起一捧清澈冰凉的溪水,轻轻扑在脸上。沁凉的溪水瞬间驱散了赶路的燥热与疲惫。她闭着眼,任由水珠顺着光洁的额角、挺秀的鼻梁滑落,沾湿了几缕散落的鬓发。洗去尘埃,更显露出她本真的容颜——未施粉黛,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褪去了平日在朝堂或宫闱中那份刻意维持的端凝威仪与疏离大气,此刻竟透出一种近乎纯净无邪的少女气息,仿佛山涧精灵,不染凡尘。

贴身侍女渺渺轻手轻脚地凑近,也蹲在溪边浣手。见自家殿下难得流露出如此轻松惬意的神情,渺渺心中也满是欢喜。她刚洗净手,正待起身,却冷不防被几滴清凉的水珠溅到了手臂上。

渺渺一愣,抬眼望去,只见瑞昭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眼中闪烁着久违的、纯粹的顽皮光芒,指尖还残留着点点水光——竟是殿下故意撩水逗她!

“殿下——!” 渺渺拖长了尾音,带着娇嗔的抗议,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

然而,她话音未落,更多的水花已带着细碎的阳光,欢快地朝她泼洒过来。渺渺哪里肯示弱,立刻“反击”,也掬起溪水向瑞昭拂去。

霎时间,清幽的溪畔仿佛被注入了无限活力。水珠在阳光下跳跃、飞溅,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两个身影,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翠衫如柳,在潺潺流水与嶙峋怪石间追逐嬉闹,清脆如银铃、畅快似山泉的笑声此起彼伏,交织成最动听的乐章,打破了林间的静谧,也涤荡了连日奔波的辛劳。瑞昭笑得眉眼弯弯,脸颊因运动和欢笑染上健康的红晕,那份发自内心的、毫无负担的快乐,是她身份赋予的沉重枷锁下极其罕见的珍宝。

不远处,宋青禾负手而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溪边那抹鲜活的红色身影牢牢攫住。他看着那个平日高高在上、心思深沉、一举一动皆关乎国运的长公主殿下,此刻竟像所有寻常的、充满活力的少女一般,毫无顾忌地与侍女打闹嬉戏,笑得那样开怀,那样纯粹。水珠沾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阳光勾勒出她明媚生动的侧脸,那份毫无矫饰的、属于青春本身的蓬勃生机,带着强烈的冲击力撞入宋青禾的眼底。

他静静地凝视着,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这笑声轻轻触动。这份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近乎透明的真实,让宋青禾一时竟忘了移开目光,只觉得眼前这幅画面,比任何精雕细琢的宫廷画卷都要珍贵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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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驾到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