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昭在八碗山寨中静养了几日,心中盘算着崔缪念及旧情,应当很快便会安排妥当,派人护送她下山,与皇弟等人汇合。她甚至思忖着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份,为崔缪谋一条洗白归正的出路,也算弥补当年皇家对崔家的亏欠。
然而,这份带着补偿意味的平静期待,在孙大娘捧着那叠刺目的大红婚衣踏入小屋时,被彻底粉碎。
“姑娘,您瞧瞧!”孙大娘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将那套缀着金线、绣着繁复鸾凤和鸣图案的嫁衣小心翼翼地摊开在简陋的木桌上。那华美鲜艳的绸缎,与这粗陋的山寨小屋格格不入,红得像血,刺得瑞昭眼睛生疼。
“大娘…这是何意?”瑞昭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却仍难以置信。
“哎哟,我的好姑娘!”孙大娘拿起一件霞帔比划着,笑得合不拢嘴,“这是大当家的特意吩咐连夜从山下最好的铺子弄来的!大当家说了,姑娘您金枝玉叶,身份尊贵,虽然咱们山寨简陋,委屈了您,但这明媒正娶的礼数,那是一样都不能少的!您放心,大当家对您可上心着呢!”
瑞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昨日重逢,崔缪为她解缚,忆及往事时眼底的忧伤与平静的“成王败寇”之语,让她以为他终究是念着旧情,理解着彼此立场的身不由己。那短暂的温情,竟成了此刻最锋利的讽刺!
她强压下翻涌的惊怒与屈辱,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大娘,劳烦您去通禀大当家一声,就说…瑞昭有要事,需当面与他商议。”她必须见到崔缪,当面问个清楚!这绝非玩笑!
孙大娘却连连摆手,脸上依旧堆着毫无阴霾的笑容:“姑娘莫急!大当家特意交代了,成婚前新郎新娘不宜相见,不吉利!您呐,就安心等着明日吉时,到时候自然就见到啦!”她说着,还爱惜地抚摸着嫁衣光滑的料子,“您快试试,这尺寸要是不合身,老奴立刻让人去改!”
孙大娘欢天喜地地出去了,留下瑞昭独自对着那身象征着喜庆、此刻却如同沉重枷锁的嫁衣。小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瑞昭跌坐在床沿,脑中一片混乱,无数画面碎片般涌现:
是那个清瘦少年崔缪,在太傅摇头晃脑讲学时,偷偷朝她眨眼,比着溜出去的手势;是两人提着鞋子,赤脚跑过宫墙外的青草地,奔向清澈的小溪,笑声惊飞了林间的鸟雀;是崔缪笨拙地捉了鱼,烤得半生不焦,她却吃得津津有味;是他偷偷给她带宫外的新奇玩意儿时,耳根泛起的微红;是她偶尔捕捉到他望向自己时,眼中那抹明亮又羞涩的光芒…
是的,她不是傻子。童年的懵懂情愫,像春日枝头悄然结出的青涩小果,带着纯净的甜香。她喜欢那个陪伴她、带她见识宫墙外天地的少年崔缪,那份喜欢是轻松、愉快、不掺杂质的。但那仅仅是孩童间心照不宣的亲近,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纯粹情谊,像溪水般清澈见底,从未、也绝不该沾染上任何强求与占有的色彩!
山寨上下沉浸在一片喧嚣的“喜庆”之中。处处张灯结彩,粗糙的木柱缠满了红布,廊下挂起了歪歪扭扭的灯笼。山匪们吆喝着划拳拼酒,粗犷的笑声震得屋瓦都在轻颤。孩童们穿着难得干净的新衣,围着瑞昭所在的小屋打转,叽叽喳喳地叫嚷着要看“仙女一样的新娘子”。
然而,这满寨的喧嚣与“喜气”,却像一层厚重的油彩,涂抹在令人窒息的囚笼之上。小屋之内,气氛冰冷凝滞。
那套华美得刺眼的嫁衣,依旧孤零零地摊在桌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瑞昭一身素白中衣,背对着门,坐在冰冷的床沿,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她苍白的侧脸。无论孙大娘如何软语相劝,甚至急得快要落泪,她始终沉默如石,一动不动。
“姑娘,您行行好,就穿上吧!吉时快到了,大当家那边…”孙大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回应她的,只有死寂。
最终,孙大娘无奈,只得匆匆离去。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魁梧的身影瞬间填满了门框,也将屋外嘈杂的“喜乐”隔绝开来。
崔缪走了进来。他没有换上新郎的吉服,依旧是一身深色劲装,衬得身形越发高大迫人。他一步步走近,步伐沉稳,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屋内的空气仿佛都被他压缩得稀薄了。
瑞昭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赤着的双足迅速蜷缩进裙裾之下,脚趾紧张地抠着粗糙的草席边缘。那一点雪白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而没。
崔缪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抹纤弱,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危险。他停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瑞昭,“都说女子的玉足是闺阁之秘,非夫君不得见。如今我既已得见天颜,”他微微俯身,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殿下…是否也该认命,嫁我为妻了?”
瑞昭紧紧环抱着自己,将头埋得更低,拒绝回应这荒谬的逼问。
崔缪似乎也不在意她的沉默,目光落在她掩在袖中的右臂上,语气竟奇异地放软了一丝:“金疮药…可按时用了?听说那伤留了疤,如今可还痒痛难耐?”这不合时宜的关切,在此刻听来,只让人觉得更加毛骨悚然。
瑞昭终于抬起头。她脸上沾着灰尘,发丝凌乱,唯独那双眼睛,如同被山泉洗过的墨玉,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崔缪,”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强扭的瓜,不甜。我不会嫁你,永远不会。”
崔缪脸上那点虚假的温和瞬间冰封瓦解,眼底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殿下是嫌弃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伤的戾气,“嫌弃我如今不再是尚书府风光的独子,而是这山野之间、见不得光的匪首?”
“不是!”瑞昭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毫不退缩,“崔缪,我不喜欢你!这与你是尊贵的崔家公子,还是这八碗山的寨主,都毫无关系!我不喜欢你这个人!明白了吗?”
“不喜欢?”崔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笑声里充满了扭曲的痛苦和疯狂,“可我心系公主,魂牵梦绕了整整十年!原以为此生已无缘再见,只能抱着那点可怜的回忆在泥泞里苟活…谁曾想,老天竟把你送到了我眼前!”他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再次将瑞昭吞噬。
瑞昭被他眼中**裸的疯狂和占有欲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往后仰:“崔缪…你真是疯了!”
“对!我是疯了!”崔缪低吼,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被你父皇一道旨意碾碎全家的时候我就疯了!看着父母曝尸荒野的时候我就疯了!这么多年,心里还装着你这个仇人之女…我怎么能不疯?!”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他死死盯着瑞昭,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瑞昭,”他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却带着更可怕的威胁,“识相点,现在,自己穿上这嫁衣。”他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指向桌上那抹刺目的红。
“否则——”他刻意停顿,齿缝间狠狠碾过那个字,独属于雄性、充满了原始征服欲的眼神,如同实质般锁定了瑞昭,带着令人胆寒的侵略性,“我亲手为你穿!”
瑞昭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心口像是被冰冷的巨石狠狠撞击。眼前这个被仇恨和执念扭曲得面目全非的男人,与她记忆中那个笑容干净、会笨拙地为她烤鱼的少年崔缪,彻底割裂成了两个陌生人。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竟至于此。
山寨深处,喧嚣的喜乐声浪掩盖了山林的寂静。身着大红喜服的新郎新娘已拜完天地高堂,完成了这桩被强扭的姻缘。瑞昭强压下心头的屈辱与恐惧,面上维持着顺从的假象,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她必须忍耐,等待那渺茫的生机。
满寨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间,无人察觉,一支肃杀的官兵队伍已如铁桶般悄无声息地合围了这座藏匿于深山的小寨,刀锋在夜色下泛着冷冽的幽光。
瑞昭被半扶半推着送入了崔缪的“洞房”。屋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红光摇曳,刺目而诡异。她僵硬地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沿,沉重的凤冠霞帔压着脖颈,眼前是遮天蔽日的红盖头,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希望。周遭浓郁的喜庆气息,只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绝望。
就在她心绪翻腾,盘算着如何拖延或自保之际,眼前骤然一亮——那方禁锢视线的红绸,竟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挑开。
瑞昭猛地抬眼,心脏几乎跃出胸腔。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山贼崔缪!
烛光跳跃下,是一张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俊美容颜。眉峰如墨,眼若寒星,此刻却盛满了焦灼与怜惜,正沉沉地凝视着她。
那一瞬,如同溺水之人骤然触到坚实的浮木,又似在无边黑暗里望见了引路的旌旗。瑞昭所有强撑的镇定、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坍塌。蓄了许久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如断了线的珍珠,滚烫地滑过苍白的面颊,在红艳的嫁衣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公主莫哭,” 宋青禾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抚平惊涛的温柔,每一个字都像暖流注入她冰冷的四肢百骸,“臣……来晚了。” 这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惊魂未定的瑞昭如同饮了最醇厚的陈酿,心神摇曳,沉醉在这突如其来的救赎里。
她哽咽着,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是下意识地控诉:“宋青禾……你,你怎么才来啊?” 话音未落,身体已先于意识行动,像寻求庇护的雏鸟,不管不顾地埋首撞进了宋青禾宽厚坚实的胸膛,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宋青禾身形微微一僵,随即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住怀中颤抖的身躯,将她更紧地护住。原本一路疾驰、悬至喉头的心,竟在这温软满怀的瞬间奇异地平静下来,只余下胸腔里一声重过一声的擂鼓之音。
方才挑开盖头那一刹的惊艳,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从前只觉得这位长公主衣着华贵却略显俗艳,此刻一身如火嫁衣衬得她肌肤胜雪,泪眼婆娑间,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从未有过的妩媚与脆弱,直直撞进他心底最深处。
瑞昭伏在他怀中,清晰地感受着那隔着衣料传来的、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砰,砰,砰……似乎比寻常快了许多?这陌生的节奏奇异地安抚了她慌乱的心绪,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所幸官兵并未血洗山寨。宋青禾听完瑞昭简短的叙述,得知寨中多为被裹挟的老弱妇孺,崔缪虽劫了她,却也未曾真正伤天害理,此番强娶已是最大恶行。他当机立断,下令只擒首恶,余者从宽。
夜色渐深,宋青禾牵着壮硕的战马来到寨门前,正要小心翼翼地扶瑞昭上马。
“昭昭——!”
一声急切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崔缪挣脱了束缚,踉跄着追至寨门,脸上混杂着不甘与复杂的痛楚。
这一声亲昵的“昭昭”,落在宋青禾耳中,却如针扎般刺耳。他眸色一沉,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瑞昭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她没有看崔缪,目光平静地投向远方沉沉的夜幕,声音清晰而疏离:“崔缪,飞鸟与鱼不同路。望你今后,守着这方山水,莫再行差踏错,伤及无辜百姓。” 言罢,她不再多看一眼,与宋青禾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随即利落地踩镫翻身上马。火红的嫁衣在夜风中猎猎翻飞,划出一道决绝而明艳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