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的路途蜿蜒向蕲州城。范大娘心头沉甸甸的,如何也放心不下让瑞昭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孤身前往。山野荒僻,一个弱女子只身上路,无异于羊入虎口。思虑再三,她决意同行,又向村邻好说歹说,借来一辆吱呀作响的旧驴车代步。
驴车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前行,两旁草木葱茏,更显山道幽深。行至八碗山地界,周遭愈发寂静,只闻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和林间偶尔的鸟鸣。忽然,路旁茂密的草丛深处传来一阵不寻常的窸窣异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急速掠过草叶。
瑞昭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唯一能防身的短刃,手心沁出薄汗。然而念头未落,几道粗壮的身影已如鬼魅般从草丛后闪出,横亘在狭窄的山路中央,彻底堵住了驴车的去路。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身材魁梧的莽汉,敞着怀,露出虬结的肌肉,手中一柄朴刀寒光闪闪。他粗声喝道:“呔!车上的人,识相的就给老子滚下来!若敢磨蹭,休怪爷们儿手中的刀不认人!”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凶戾。
瑞昭与范大娘迅速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她们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深吸一口气,互相搀扶着,装作顺从地下了车,站在了尘土飞扬的山道上。
那几个拦路的山匪,显然久困深山,乍见如此明艳动人的女子,尤其是瑞昭那清丽脱俗的容颜,浑浊的眼珠子瞬间都直了,贪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逡巡,喉结滚动,发出粗重的喘息。
范大娘到底年长,见多识广,强自镇定,抢先一步颤巍巍地施了一礼,声音带着刻意为之的苍老和惶恐:“几位好汉爷……行行好!老身带着我这苦命的闺女,是要赶去城里瞧病的啊!可怜她命薄,染了恶疾……求好汉爷们高抬贵手,放我们娘俩过去吧,这点微薄盘缠,权当孝敬各位买酒喝了……”说着便作势要去掏怀中的碎银。
瑞昭心领神会,立刻配合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无力地扶着车辕,气若游丝地哀求道:“各位大哥……咳咳……奴家……奴家这身子骨……怕是痨病入腑了……咳咳咳……莫要……莫要过了病气给诸位……”她刻意将声音压得低弱沙哑,病恹恹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以假乱真。
然而,山匪们并非蠢笨之人。为首的壮汉眯缝着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瑞昭——虽然她极力掩饰,但那莹润的肌肤、明亮的眼眸,以及咳嗽时微微泛红的双颊,哪里像个真正的痨病鬼?他嗤笑一声,猛地将手中朴刀向前一指,刀尖几乎要戳到瑞昭的鼻尖:“呸!当老子们是睁眼瞎不成?痨病?痨病能有这般好颜色?少跟老子耍花腔!”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不过嘛,今日爷们心情好,不为难你们。正巧我们大当家的缺一位压寨夫人,你这小娘子模样标致,留下正好!至于这老虔婆嘛……”他嫌恶地瞥了范大娘一眼,“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冰冷的刀锋直指瑞昭,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瑞昭心知肚明,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电光火石间,她已有了决断。她挺直了微微颤抖的脊背,强迫自己迎上那壮汉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这位大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大哥说了不为难我阿娘,只要你们信守诺言放她离去,奴家……愿意随各位上山。”
“哼,这还差不多!”那壮汉见目的达成,得意地收回刀,粗声应道,“算你识相!放心,老子说话算话,这老东西现在就能滚了!”
范大娘一听,急得老泪纵横,下意识就想扑上前:“昭儿!不可啊!你……”
“阿娘!”瑞昭眼疾手快,一把紧紧攥住范大娘枯瘦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范大娘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瑞昭顺势将范大娘拉近,看似是女儿不舍地依偎母亲告别,实则飞快地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塞进了她粗糙的手心,同时用极低、极快、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急促说道:“大娘!莫慌!拿着这个,进城后直奔东城刘府,找刘千桦!告诉他我身陷八碗山匪寨,让他速来救我!”她顿了顿,语气异常笃定,“这枚白玉戒指,他……自然认得!”
话音落下,瑞昭猛地松开手,将范大娘轻轻一推,眼神决绝而坚定。范大娘低头,手心赫然躺着一枚触手温润、通体无瑕的白玉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神秘的光华。
奢华宽敞的御船舱内,龙涎香的气息似乎也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瑞子昂猛地将手中那只价值不菲的龙泉窑青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开,滚烫的茶汤和锋利的瓷片飞溅开来,有几片甚至崩到了跪伏在地的臣子袍角上。
“饭桶!一群无用的饭桶!”年轻帝王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如同压抑着风暴的低吼,“整整九日!九日了!朕的皇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是把运河翻了个底朝天,还是只会在朕面前做这缩头乌龟?!朝廷每年耗费巨资养着你们,就养出这般废物?!”
跪在舱板上的众人身体伏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冷的船板。空气仿佛冻结,只余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瑞子昂胸膛剧烈起伏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们心头,无人敢抬头迎接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雷霆之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侍卫统领杜若衡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谨慎地膝行半步上前,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宋丞相已亲率精锐水师及沿岸府兵,日夜兼程沿河向下游水域一寸寸搜寻长公主殿下的踪迹,不敢有丝毫懈怠。眼下……眼下未有消息,或许……或许便是好消息,说明殿下吉人天相,或有转机。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保重圣体,给宋丞相他们……再多一点时间。”
瑞子昂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骇人的怒意似乎稍稍被理智强行按捺下去一丝,但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燃烧的焦灼丝毫未减。他重重地坐回龙椅,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白,声音沉冷如冰:“罢了……宋青禾那边,让他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朕找出来!活要见人,死……”他顿了一下,仿佛这个字眼灼痛了他的喉咙,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戾气覆盖,“……也要见尸!那些胆敢行刺朕的刺客呢?可撬开了他们的嘴?!”
杜若衡心头一凛,立刻回禀道:“回陛下,臣……不敢懈怠。自擒获那几名活口以来,诏狱内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尽了,烙铁、鞭笞、夹棍、水刑……能吐的,他们早已吐尽。为首的那个,骨头最硬,如今已是气若游丝,只剩一口气吊着,却依旧咬死了牙关,半个字也不肯透露幕后主使……”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分,“再……再审下去,恐怕也……难有收获了。”
“再审!”瑞子昂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都跳了起来。他眼中寒光四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给朕继续审!朕不信他是铁打的金刚!撬不开他的嘴,朕要你们何用?朕要这诏狱何用?!”帝王的暴怒如同实质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船舱。
杜若衡深深垂下头:“臣遵旨!定当穷尽手段,撬出主谋!”
瑞子昂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如刀扫过舱外奔腾的河水,又缓缓收回。片刻的死寂后,他仿佛耗尽了方才的暴怒,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不容动摇的决断:“传旨,御船即刻停靠前方宸阳码头。朕……就在宸阳行宫等着。等着宋青禾把人带回来,也等着你……从那些死士嘴里,给朕掏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瑞昭的手腕,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血液不畅的麻木感不断传来。口中塞着的破布带着一股霉味,干涩得让她作呕。连日颠簸的尘土沾满了她的脸颊和鬓发,素日里光洁的额头上也蒙着一层灰暗。她无力地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右臂伤口,带来阵阵闷痛。
一阵风猛地掀起厚重的车帘,刺目的天光射入,短暂地照亮了车内狭小的空间,也让她瞥见了车外连绵起伏、完全陌生的山峦。层峦叠嶂,莽莽苍苍,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宣告着她正被带往未知的险境。此去前路渺茫,吉凶难测。瑞昭闭上眼,压下心头的惊悸,强迫自己冷静。眼下挣扎徒劳,唯有保存体力,静待脱身的时机。她调整呼吸,在车轮的单调滚动中,竟真的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是被身下硬板床硌醒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茅草屋顶和粗糙的原木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她正躺在一间简陋却还算干净的小屋里。
“哎哟,小娘子醒了?”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和善的妇人闻声走近,手里端着一碗清水,“渴坏了吧?快喝点水润润嗓子。”她小心地取下瑞昭口中的破布。
瑞昭贪婪地啜饮了几口清水,干涸的喉咙总算得到一丝缓解。她迅速打量了妇人一番,对方眼神慈和,并无恶意,紧绷的心弦稍松。“多谢大娘…这里是?”她声音嘶哑地问道。
“这儿是八碗山山寨,”妇人将水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语气带着几分宽慰,“我是大当家的奶娘,姓孙。大当家特意吩咐我来照看姑娘,你别怕,我们大当家看着凶,对底下人可好了。姑娘这般品貌,他见了一定喜欢…”
喜欢?瑞昭心中冷笑,谁稀罕一个山贼头子的喜欢?她正暗自盘算着如何与这看似心善的孙大娘周旋,寻找脱身之机,吱呀一声,小屋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道极其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挡住了门外所有的光线,屋内瞬间暗了下来。瑞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眯起了眼。待她适应了光线,看清逆光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时,心脏猛地一跳,巨大的震惊瞬间冲散了所有盘算。
怎么会是他?!
“崔缪?”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叫出了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门口那高大如山的身影骤然一僵,显然比她更为错愕。他锐利的目光在瑞昭狼狈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侧头对孙大娘沉声道:“奶娘,你先出去,关好门。”
孙大娘应声退下,屋内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山风声。
崔缪大步走近,一言不发,蹲下身来。他粗糙的手指异常灵活,几下便解开了瑞昭手腕和脚踝上紧缚的绳索。瑞昭白皙细嫩的皮肤上,被绳索勒出的深红淤痕清晰可见,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崔缪的目光在那刺目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重获自由的瑞昭活动着麻木的手脚,心中的疑问如潮水般涌来:“崔缪?真的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当家?”她的目光紧紧锁住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记忆中的少年郎清瘦挺拔,带着世家公子的温润书卷气,而眼前之人,身躯伟岸如铁塔,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凿,眉宇间沉淀着风霜与凌厉,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依稀能寻到旧日的一丝轮廓。
崔缪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屋内更显压迫。他走到窗边,背对着瑞昭,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平静:“当年崔家获罪下狱,流放三千里。父亲和母亲…没能撑过半路就去了。我那时病得只剩一口气,倒在路边,是当时的大当家路过,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便留在了这八碗山。”
短短几句话,字字如刀,剖开了那段惨烈的过往。瑞昭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压住,窒息的痛楚蔓延开来。她看着崔缪宽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愧疚:“崔缪…是我们…是皇家对不住崔家。”
崔缪猛地转过身,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怨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和沉淀下来的平静。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也极苦涩的笑容:“长公主不必自责。家父当年…站错了队,支持了逆王。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谁对谁错,早已说不清了。” 话虽如此,瑞昭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浓得化不开的忧伤,那是失去至亲、家破人亡后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痕。
瑞昭望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无论如何…终究是皇家亏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