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龙舟稳稳泊在花城港口,码头上早已是旌旗招展,仪仗肃立。花城大小官员身着簇新官袍,按品阶列队,齐刷刷地伏地叩拜,山呼之声在江风里回荡。岸边的百姓们被官兵阻隔在稍远处,人头攒动,个个引颈踮足,好奇地打量着这难得一见的皇家威仪,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下船后,一行人径直入住了花城最负盛名的客栈——花醉栈。栈如其名,楼阁飞檐斗拱,琉璃瓦映日生辉,内里陈设更是极尽奢华。甫一安顿,瑞子昂便与宋青禾一头扎进了议事的雅间,国事繁冗,容不得半分懈怠。见皇帝无暇他顾,瑞昭便在晋苑笑盈盈的邀请下,带着贴身侍女渺渺,信步走出了客栈,融入花城熙攘的市井之中。

甫一踏入主街,便仿佛跌进了一片流动的花海。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檐下窗边,无处不悬挂、摆放着各色娇艳的花朵。更有无数花摊沿街铺陈,赤橙黄绿青蓝紫,争奇斗艳,馥郁的香气交织弥漫,几乎凝成了有形之物,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晋苑挽着瑞昭的手臂,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殿下您瞧,这花城果真是名不虚传的‘百花圣地’!听闻再过半月,便是城中一年一度最热闹的‘花魁节’了,届时全城会评选出一株最美的花,而那育花之人,便是当之无愧的‘花仙子’!若我们还在,定要瞧瞧这盛况。”

“‘花仙子’?”瑞昭执扇轻点掌心,眸中掠过一丝新奇,“倒是风雅,评选的是花,还是人?”

侍立一旁的渺渺连忙细声解释:“回殿下,评选的是花中魁首。但能培育出此等绝世名花的主人,自然也会被尊为‘花仙子’,是花城女子无上的荣光呢。”

瑞昭闻言莞尔:“倒真是别致有趣。” 她目光流连于满街姹紫嫣红,显然也被这花城的氛围感染。

晋苑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提议道:“殿下,京城的花圃虽好,品类终究有限,配色也总嫌不够大胆鲜活。如今机缘难得,不如我们去学学这花城的插花技艺?听闻此地花道自成一派,定能让我们大开眼界!”

两位身份尊贵的少女很快寻到了城中颇负盛名的“花寻坊”。坊门精巧,甫一踏入,一股更为浓郁、层次分明的混合花香便温柔地将人包裹,令人心神一振。坊内陈设雅致,四壁皆是博古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造型各异的花瓶和尚未使用的花材。一位约莫二十多岁、身姿窈窕的女子闻声迎出。她身着锦缎华服,衣料上绣着缠枝花卉,色彩明丽却不失雅致,发髻间簪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绒花,衬得她面容姣好,气质温婉中透着干练。她步履轻盈,行至近前,姿态优雅地福身行礼:“贵客临门,花满婷有礼了。不知二位贵人驾临小店,有何指教?”

瑞昭虚抬了抬手,语气温和:“花坊主不必多礼。久闻花城花艺精湛,我等慕:名而来,想向坊主讨教一二这插花之道,不知坊主可否拨冗指点?”

在花满婷细致入微的指点下,瑞昭与晋苑的插花技艺果然精进不少。瑞昭正凝神屏息,纤纤玉指在一支清雅脱俗的芙蓉与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之间游移不定,难以取舍时,后院方向骤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杯盏碎裂声、推搡叫嚷声混杂着,粗暴地撕破了坊内原本宁静雅致的氛围。

花满婷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迅速扫了一眼被打扰的两位贵人,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朝侍立一旁的丫头递去一个凌厉的眼风。两名身形利落的丫头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快步转入通往后院的回廊。那阵骚动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未及扩散,便被强行按捺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后院竟已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瑞昭虽有瞬间被打断的不悦,但见事情似乎平息,便也未深究,只当是寻常的伙计纠纷。待暮色渐染,天边铺开绚丽的霞锦,两人方觉时辰已晚,便向花满婷道了谢,带着新学的花艺心得,意犹未尽地走出花寻坊。

然而,她们的马车尚未驶近,身后花寻坊那扇精美的门扉再次洞开,随之涌出的却是一阵更显激烈的争执。只见两名方才去后院平息事端的丫头,此刻正一左一右,毫不怜惜地架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如同丢弃一捆碍眼的残枝败叶般,将她狠狠掼在门外冰冷的青石板地上!

少女猝不及防,跌得狼狈,单薄的衣衫沾满了尘土。她挣扎着,倔强地想要立刻爬起。

紧接着,一位身着锦缎华服、环佩叮当的女子款步而出,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少女。她正是花满婷的胞妹,花寻坊的二东家——花满馨。她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刻骨的轻蔑:

“花梦蝶,当初若非你信誓旦旦,说能培育出那举世无双的五色牡丹,花寻坊念你可怜,才容你在此寄身半年。如今期限已至,你一事无成,还有何颜面赖着不走?识相些,自行求去便是,莫要再来纠缠,徒惹人厌!”

地上的少女——花梦蝶猛地抬起头,凌乱的发丝下,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不顾疼痛,指着台阶上那光鲜亮丽的身影,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刀:

“花满馨!你满口谎言,颠倒黑白,就不怕这朗朗青天降下雷霆,劈了你这黑心烂肺吗?你偷我日夜守护的心血,抢我即将绽放的花苞,不过就是想剽窃我的成果,去争抢那‘花仙子’的虚名!你这贼!”

花满馨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用绢帕掩了掩唇,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呵,真是疯言疯语!你说本小姐抢你的花苞?证据何在?那花苞分明是本小姐耗费心血,精心培育所得!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也配拥有这等奇花?再敢胡言乱语,污我清誉,休怪我不念同宗之情!”

花梦蝶挣扎着站稳,尽管身形狼狈,背脊却挺得笔直。她死死盯着花满馨,眼中没有哀求:

“哼——花满馨!你以为抢了我的花苞,就能高枕无忧,稳坐那‘花仙子’的宝座了吗?你偷去的,不过是一具空壳!等着看吧,那‘花仙子’的位置,你坐不稳!我们走着瞧!”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针,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执拗,狠狠钉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走吧。"瑞昭执起绣着金丝牡丹的团扇,轻轻掩在唇边,眸光淡淡扫过街角那抹倔强的身影。

镶金嵌玉的马车缓缓驶离花寻坊,车帘垂落的瞬间,晋苑分明看见瑞昭的指尖在檀木小几上若有所思地叩了三下。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后,晋苑兴致勃勃地拉着瑞昭的衣袖:"殿下,听说城南有家百年老字号的花酥饼,用的是清晨新摘的茉莉花蕊......"

"今日先不去。"瑞昭打断她的话,转头看向正在斟茶的渺渺:"人来了没有?"

渺渺放下鎏金茶壶,福身道:"回殿下,人已在偏厅候着了。"她迟疑片刻,压低声音:"奴婢昨夜打探过,这花梦蝶在花城名声不佳,都说她性情乖戾,动辄与人争执......"

瑞昭执起青瓷茶盏,氤氲茶雾中神色未变:"上京城里不也传本公主倒贴宋丞相?你且说说,是真是假?"

渺渺手中的帕子一紧,立即垂首:"奴婢愚钝。"

"你们主仆打的什么哑谜?"晋苑急得直跺脚,腕间的翡翠镯子叮当作响,"莫非是昨日那个......"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花梦蝶局促地站在厅中,粗布衣裙上还沾着昨日的尘土。她望着上首两位贵人——左侧那位执扇的少女一袭月华锦裙,发间一支九凤衔珠步摇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右侧的姑娘穿着鹅黄烟罗衫,腰间玉佩流苏随着她好奇前倾的动作轻轻晃动。

"还不快拜见长公主殿下和颜容郡主?"侍立一旁的宫女出声提醒。

花梦蝶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跪地行礼。她生疏地行了个礼,粗布衣袖扫过光可鉴人的青玉地砖:"民女不知贵人身份,参见长公主殿下,参见郡主娘娘。"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

"昨日本宫听闻你与花寻坊二当家起了争执,"瑞昭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凤眸微抬,"你所言为真?"

花梦蝶挺直腰背,目光灼灼:"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其实民女一早便知她们在利用我。那五色牡丹虽已成芽出苞,但对生存环境极为严苛,稍有不慎便会枯萎。她们......"她忽然压低声音,"她们抢去的花苞,活不过三日。"

瑞昭闻言轻笑,指尖的鎏金护甲在案几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倒是个伶俐的。本宫若助你夺得花仙子之位,狠狠打那花寻坊的脸面,你可愿意?"

出乎意料的是,花梦蝶缓缓摇头,粗布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民女不在意这些虚名。当初进花寻坊......"她声音微哽,"不过是为了给弟弟挣些药钱。"

"你弟弟?"晋苑忍不住倾身向前,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案几上发出轻响,"他患了什么病?"

花梦蝶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在粗布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民女......民女也不知道。花城的郎中都摇头,说弟弟......"她再也说不下去,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瑞昭垂眸看着自己新染的水仙花色指甲,那淡雅的鹅黄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她忽然抬首,声音清冷却掷地有声:"本宫会帮你。"短短四个字,却让花梦蝶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她看见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光芒。

宋青禾刚与晋柏核对完花城近五年的赋税簿册,正揉着发酸的眉心准备用午膳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叩。

"宋大人,长公主殿下有请。"渺渺立在门外,双手交叠在腹前,恭敬地福了福身。

宋青禾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晋柏见状,忍不住以袖掩唇,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花闲楼二楼的雅间里,瑞昭正与一位布衣少女对坐。雕花窗棂透进的阳光将二人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一华贵一朴素,对比鲜明。

"微臣参见长公主。"宋青禾躬身行礼,玄色官袍的衣摆在地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宋丞相不必多礼。"瑞昭示意他入座,指尖轻轻敲击着青瓷茶盏,"今日本宫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宋青禾端正坐姿,双手轻搭在膝上:"殿下但说无妨。"

瑞昭将身旁局促不安的少女往前引了引:"这位是花梦蝶姑娘。她弟弟身染重疾,城中郎中皆束手无策。不知宋丞相可否指派一位随行太医前去诊治?"说着,她素手执壶,亲自为宋青禾斟了一杯碧螺春。

茶香氤氲中,宋青禾眸光微动:"随行太医皆医术精湛,殿下其实是想让微臣亲自去看看吧?"他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语道破天机。

瑞昭手中的茶壶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溅落在檀木案几上。她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本宫...确实知晓宋丞相精通医理。不知..."

"殿下吩咐,臣自当效劳。"宋青禾不待她说完,已双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起身时,他余光瞥见长公主耳尖泛起的一抹淡淡的绯色,不由放柔了声音:"未时三刻,臣在客栈外恭候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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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驾到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