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苗疆的插曲如一场斑斓的梦,转瞬即逝。御船沿着蜿蜒的江水继续东巡,两岸青山如黛,在暮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再过一日,便是花城的地界——那传说中四季花开不败的锦绣之地。

船舱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起初尚觉清雅,但听久了便如嚼蜡般乏味。晋苑最是耐不住寂寞,拉着瑞昭的衣袖撒娇道:"殿下,咱们去寻些新鲜乐子可好?听说那三位才子正在舱中饮酒作诗呢。"

瑞昭本欲推辞,却见晋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只得随她往雅士们的舱房行去。推门而入,只见晋柏、杜若衡、宋青禾三人围坐在紫檀木案前,案上摆着几碟时令鲜果,一壶美酒正冒着袅袅热气。

见两位贵女突然造访,三人慌忙起身行礼。杜若衡手中折扇"啪"地合上,躬身道:"不知长公主驾到,有失远迎。"宋青禾的脸早已染上红晕,像极了天边的晚霞。

侍女奉上清茶,晋苑却不接,挑眉道:"怎么,女子便只配饮茶?"她今日着了件鹅黄色襦裙,发间金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活脱脱一只骄傲的孔雀。

杜若衡闻言大笑,眼角细纹里都藏着风流:"妙哉!本公子就欣赏晋小姐这般爽利性子。"说罢击掌唤来侍从,"去取那坛新酿的桃花酿来,再温一壶青梅酒。"

"非是在下吝啬,"杜若衡亲自为二人斟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玉杯中荡漾,"只是我们方才饮的苗疆葡萄酒后劲十足,怕伤了贵体。"

晋苑将信将疑地端起酒杯,只见杯中酒液澄澈,映着烛光泛出蜜色光泽。她轻抿一口,果然甘甜如蜜,全无辛辣之感。"这哪里是酒?分明是糖水嘛。"她嘟囔道,却忍不住又饮了一口。

瑞昭接过晋柏递来的夜光杯,杯中紫红色的酒浆宛如流动的宝石。她浅尝一口,初时只觉酸甜适口,片刻后却有一股暖流自喉间升起,唇齿间萦绕着葡萄的馥郁芬芳。

"如何?"晋柏含笑问道,他今日束发的玉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好喝...倒让本宫想起!……"瑞昭话音未落,忽觉面颊微热,“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宋丞相的才华,殿下竟学到了一二。"晋柏执杯轻笑,眼中映着烛火,似有深意。

瑞昭唇角微扬,从容应对。几人谈诗论酒,不觉已至深夜。待她起身告辞时,夜风微凉,拂过肌肤,却莫名激起一阵燥热。

回房途中,那热意愈发难耐,如野火燎原,烧得她指尖发颤。细密的痒意自骨缝里钻出,似有千万只蚂蚁在血脉里爬行。她强撑着仪态,踏入房中,指尖死死扣住桌沿,才没让自己软倒在地。

瑞昭咬唇,踉跄着走向床榻,可刚躺下不过半柱香,那股燥热便化作汹涌浪潮,几乎要将她吞没。她蜷缩起身子,锦被被攥得发皱,额间沁出细汗,连呼吸都变得灼热急促。

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惊得她浑身一颤。

"殿下?"

是宋青禾的声音。

瑞昭脑中嗡鸣,理智如丝弦寸寸崩断。她想应声,可唇瓣微张,却只溢出一声低喘。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四肢软得不像自己的,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门外,宋青禾静候片刻,见无人应答,又见廊下竟无侍女值守,眉头微蹙,正欲转身离去——

吱呀——

门扉轻启,一缕幽香飘出。

他蓦然回首,瞳孔骤缩。

月光斜映,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形——瑞昭只着一件绣着并蒂莲的绯色肚兜,雪肤泛着诱人的薄红,青丝凌乱地散在肩头,眸中水光潋滟,唇瓣被咬得嫣红欲滴。

她踉跄一步,跌入他怀中。

"我……中毒了……"她喘息着,指尖无力地揪住他的衣襟,"救我……去找晋苑……"

宋青禾呼吸一滞,迅速解下外袍裹住她,一把将人横抱入内,反手合上门。

他扣住她的手腕诊脉,指腹下的脉搏又快又乱,如擂鼓般撞击着他的指尖。不过片刻,他神色骤变——

"是催、情、散。"

"本宫……自然知道……"瑞昭低笑一声,嗓音又哑又软,带着几分自嘲,"尚书大人若再晚一步……恐怕明日……就要被逼着做本宫的驸马了……"

宋青禾喉结滚动,嗓音微沉:"此药无解,要么……与人交合,要么自行疏解。"

瑞昭脱口而出:“帮我准备冰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暗色,将她安置在榻上,转身便走:"臣去备凉水和清心丹,殿下且忍耐片刻。"

不过片刻,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八名身着淡绿宫装的侍女鱼贯而入,两人一组抬着四个硕大的柏木浴桶。木桶内壁还凝结着未化的冰晶,随着侍女们的步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小心些。"为首的侍女低声提醒,几人将木桶轻放在内室青石地面上。桶中清水随着晃动泛起涟漪,水面漂浮的冰块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青禾负手而立,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他今日特意换上了正装的深紫官服,腰间玉带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你们都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室内温度骤降,"今日所见所闻,若有一字泄露......"话音未落,最年幼的侍女已经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

"奴婢们明白。"年长的侍女长秋娘带头应声,其余众人纷纷伏地叩首,发间的银簪在青石上敲出细密的脆响。

宋青禾微微颔首:"去将公主扶过来。"她转身时官服下摆扫过屏风,在檀木屏风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剪影。

瑞昭公主被搀扶着走来时,双颊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中衣的领口被自己扯得松散,露出锁骨处大片的绯色。当她的足尖触到水面时,突然发出一声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兽。

"按住她。"宋青禾在屏风后沉声道。

冰水漫过腰际的瞬间,瑞昭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指甲在木桶边缘抓出几道白痕,散开的长发在水中如墨般晕染。最刺骨的不是肌肤上的寒意,而是体内那股灼热与冰寒交织的痛楚,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在血脉中游走。

"再加冰。"宋青禾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将新取的冰砖投入水中。瑞昭仰起头,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呵出的白气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消散无踪。

折腾了一夜,瑞昭身上的药性终于消退。天光微亮时,她已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唇色苍白如纸。渺渺匆匆赶回,得知前因后果后,脸色骤变,踉跄着倒退几步,几乎要从甲板上一跃而下,被身旁的侍女死死拉住。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跪伏在地,声音颤抖,额头抵着冰冷的船板,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昨日晋苑诓骗她喝下蒙汗药,她醒来时便知自己人头难保,如今更是悔恨交加,恨不得以死谢罪。

而此刻,床榻上的瑞昭却开始高烧不止,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上冷汗涔涔,唇间溢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房中跪了一地侍女,个个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正中间跪着的是晋苑,她咬着唇,手指绞紧了衣角,眼中满含悔意。

“我没想到殿下只喝了一口,药性就如此厉害……”她声音低弱,却仍试图辩解,“妹妹知错了。”

“你还知道错?!”晋柏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闺阁女儿,竟敢用这等下三滥的药物!说,是谁给你的?!”

晋苑被他这一喝,肩膀一颤,终于低声道:“是……是谢家公子。”

“谢士骏?!”晋柏眸中怒火更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那混账竟敢给你出这种主意?!”他怒极,抬手就要打她,却被宋青禾一把拦住。

“晋兄,冷静些。”宋青禾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等长公主醒了再追究不迟。”

晋柏胸口剧烈起伏,终究还是强压下怒意,重重甩袖。

宋青禾转向一旁的御医,沉声问道:“殿下情况如何?”

御医躬身回禀:“殿下虽高热不退,但脉象已稳,并无大碍。臣已用了药,约莫一个时辰后,烧退了便好。”

宋青禾微微颔首,又低声叮嘱:“今日之事,还望赵太医莫要外传,尤其……不要让皇上知道。”

赵太医深深作揖,肃然道:“微臣明白,绝不敢多言。”

瑞昭悠悠转醒,沉重的眼皮仿佛黏着千斤重担。浑身上下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四肢百骸像是被沉重的车轮反复碾过,连抬起指尖都觉费力。喉咙干得发紧,她刚动了动唇,便见一个身影扑到榻前。

“殿下!您终于醒了!”晋苑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

长公主的目光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这张写满愧疚与惶恐的脸。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晋苑……你呀,可真是把本宫害惨了。”

这句话像根针,瞬间刺破了晋苑强撑的镇定。豆大的泪珠滚落,她慌忙低下头,声音哽咽破碎:“是苑儿……苑儿一根筋,蠢笨至极!只想着……想着帮殿下,却不知那药性如此霸道,反叫殿下受了天大的罪过……苑儿万死难辞其咎!”她说着,身体因抽泣而微微颤抖。

瑞昭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闯下大祸的孩子般的姑娘,心中那点残余的愠怒也消散了。她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晋苑微微耸动的肩头:“罢了……事已至此。只是苑儿,你要记住,”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过来人的通透,“男女情爱,若真到了情投意合、水乳交融之时,一切自会水到渠成。强求……反倒落了下乘,伤己伤人,何苦来哉?”

“苑儿……苑儿明白了……”晋苑抽噎着,退后一步,郑重地在床边跪下,“请殿下责罚!苑儿甘愿领受任何惩处,绝无怨言。”

瑞昭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疲惫却温和的笑意:“本宫既已无事,还谈什么责罚?快起来吧。只一点,往后行事,定要三思而行,切莫再如此鲁莽了。你这份赤诚,用错了地方。”

晋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她站起身,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天真未褪的好奇,又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小声嘀咕道:“不过……这宋青禾……难道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不成?殿下这般……他竟能……”

瑞昭微微一怔,目光投向窗外朦胧的天光,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他……心中装的是山河社稷,是黎民百姓,是大义公理。他那颗心……太沉太重,早已容不下……也分不出位置给儿女情长了。” 她的话语很轻,像是在解释给晋苑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晋苑似懂非懂,只觉得殿下语气有些落寞,便想岔开话题,忙道:“殿下别忧心!若这宋青禾真这般不解风情,不识抬举,殿下再另择一位驸马便是!我瞧着……江郡守家的那位嫡公子就很好,温文尔雅,才情也高……”

话音未落——

门外廊下,一道颀长的身影正欲抬手叩门,晋苑那句“另择驸马”、“江郡守的嫡公子”清晰地钻入耳中。宋青禾的动作骤然僵住,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蜷起。他深邃的眼眸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寒潭投入了石子,表面无波无澜,深处却翻涌起难以言说的暗流。方才听到瑞昭对他“心无旁骛”的评价时,心中那点莫名的涩意尚未散去,此刻又被这句“另择驸马”狠狠一刺。他抿紧了唇,周身的气息似乎都冷冽了几分,最终缓缓收回了手,转身悄然隐入廊柱的阴影之中。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长公主驾到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