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宋嘉禾背影一僵,月光在他官袍上投下清冷的光晕。他低声嘱咐文浩几句,待侍卫领着在府门迎接他的嘉敏进了宋府,才转身随瑞昭踏入公主府门。

书房内,新添的檀木香静静燃烧。宋嘉禾立在熟悉的紫檀案几前,目光扫过博古架上新增的木雕——侍女们鱼贯退出时,渺渺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自家殿下背对着门,肩膀绷得笔直。

"吱呀——"

门扉合拢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瑞昭缓缓转身,烛火映出她微红的眼眶。自幼锦衣玉食的天家贵女,何曾受过这般折辱?即便是最刻薄的言官,也不敢说她配不上一个寒门出身的尚书。

"宋大人..."她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却稳得出奇,"可是心有所属?"

"微臣不敢。"宋嘉禾立即否认,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

"那本宫与你,算什么关系?"

"君臣。"他答得飞快,又补充道:"师徒。"

瑞昭忽然轻笑,案上烛火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好个君臣、师徒。"她一步步逼近,头上的垂珠撞出清脆声响,"当日皇弟派你入府,打的什么主意,你当真不知?"

宋嘉禾的呼吸明显乱了节奏。

"你可知道..."瑞昭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如今上京城里都是怎么传的?"她凑近他耳边,呵气如兰,"既然京城人人都传,长公主与状元郎同处一室,有失清誉。"

宋嘉禾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博古架,一个木雕小马应声落地。

瑞昭拾起木雕,指腹摩挲过马背的纹路,"宋尚书何不...坐实了它?"

宋嘉禾抬眸,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落在窗外一弯冷月上。

"微臣七岁才开蒙识字。"他的声音像浸了秋霜,"那年冬日,太白书院的先生路过蕲州,见臣在雪地里临摹碑文,破例收为弟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初读《盐铁论》时,便知此生所求——"

烛花突然爆响,映亮他眼底灼灼光华:"微臣无意男女之事,但求辅助君王,收复失地,安定山河。"

瑞昭的手微微一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嘉禾,眉宇间那股书卷气此刻化作凌厉剑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奔赴沙场。

"殿下聪慧过人..."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拂过水面的柳枝,"臣并非草木,岂能无情?只是..."广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这点情愫,不足以让臣许下同公主白头偕老的诺言。怎敢误了殿下终身?"

字字句句,冷静自持。瑞昭望着他纹丝不乱的衣冠,再对比自己不经意间散落的鬓发,忽然觉得可笑。

瑞昭向来洒脱,既是他先言明心意,这世间大好儿郎无数,又何必执着于一人。

"宋尚书高义。"她转身走向书架,裙裾扫过满地月光。一紫檀木匣静静躺在角落,挂着一把小锁。

瑞昭从盒中取出一尊木雕,指尖在雕纹上轻轻摩挲片刻,方才递与宋嘉禾。"宋尚书政务繁忙,却仍拨冗教导本宫。"她声音清冷,目光却落在木雕上,"金银俗物不足为赠,此物权当全了这段师徒之谊。"

烛影摇红,宋嘉禾辗转难眠。窗外更漏声声,却催不散他心头郁结。明日面圣在即,他却在锦衾间反复辗转,竟是一夜无眠。

终是起身,从枕下取出那方木雕。指尖触及处,犹带幽香。但见木人着绯色官袍,眉目如画,连眼角那颗小痣都分毫不差。翻至底部,一个"宋"字隽秀工整,刻痕里还残留着朱砂痕迹——分明是蘸着她的口脂刻就的。

宋嘉禾胸口蓦地一疼。今日,他字字如刀,怕是已将那颗七窍玲珑心,伤得透彻了。

晨光微熹时,宋嘉禾踏着露水入宫。朝议方散,帝王便将他独留于紫宸殿。

"长姐可还安好?"瑞子昂指尖轻叩龙案。

宋嘉禾垂眸,官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襄阳萧家一事,臣定当彻查。"他刻意避开关于瑞昭的话题。

年轻的帝王忽然叹息,取出一卷密函掷于案上:"密报称萧府暗设练兵场,这萧城是镶亲王舅父。这次...是朕亏欠了皇姐。"

"陛下圣明。"宋嘉禾喉结微动,"当日命臣入公主府,原就是为今日贬臣至椿洲铺路。"他声音渐低,"长公主深明大义,自会体谅。"

殿内沉水香缭绕,却掩不住话中苦涩。这本是他们布好的棋局——借教导作诗之名亲近公主,再以流言为由将他外放,如此便能顺理成章潜入襄阳查探。只是谁曾想,那执剑时相触的指尖,批注时交错的呼吸,都成了计划外的变数。

"待平定镶亲王之乱,"瑞子昂忽然倾身,眼中闪过少年人的狡黠,"朕便下旨成全..."

"陛下!"宋嘉禾猛然抬头,"此去凶险,臣不敢妄想来日。"

新科状元遭贬的圣旨如雪花般传遍京城。皇榜前人头攒动,茶肆酒坊议论纷纷。

"听说这宋大人竟敢抗旨拒婚?"卖糖葫芦的老汉啧啧称奇。

绸缎庄的伙计压低声音:"皇上仁厚,要搁先帝那会儿,早该..."

正挑选云锦的晋苑手中银剪"咔嚓"剪断了绸面。她猛地起身,绣鞋踏过刚剪坏的料子就往公主府去。

穿过九曲回廊,只见瑞昭正在梅林练剑。寒光闪过,剑尖挑起积雪化作漫天水雾,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虹光。

"殿下!"晋苑提着繁复的裙裾小跑过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脚印。

"我的公主殿下,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舞剑?"晋苑提着繁重的冬裙,向她走去。

瑞昭将剑递给侍从,接过侍女递来的锦帕拭汗:"天寒地冻,正好活动筋骨。"她拢了拢狐裘披风,示意晋苑随她到暖阁说话。

瑞昭反手收剑,侍女们立即捧着狐裘上前。她接过渺渺递来的手炉,指尖在鎏金花纹上摩挲:"大清早的,这般急躁做什么?"

暖阁内炭火正旺,渺渺奉上热茶。

"宋嘉禾被贬去椿洲了!"晋苑挨着她坐在木凳上,红梅落满肩头也顾不得拂,"那穷山恶水的地方..."

茶盏在瑞昭唇边略停:"醉翁之意不在酒。"热气氤氲中,她唇角微扬,"听说开春后,皇弟要东巡。"

晋苑眼睛一亮:"我能去吗?"见瑞昭点头,她欢喜地拍手,腕间翡翠镯撞出清脆声响。忽又想起正事:"那宋嘉禾..."

瑞昭轻啜香茗,神色淡然:"朝堂之事,自有圣断。"

"可这分明是因为..."晋苑急得直绞帕子。

"晋苑。"瑞昭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本宫今早得了永州、宸阳两处封地。"

"那不是...瑞朝最富庶的地方。"晋苑倒吸一口凉气。

瑞昭笑而不语。檐下冰凌滴落的水珠,正映出她眼底的了然。

晋苑撇撇嘴:"既然殿下不在意,那臣女也不多嘴了。"忽然话锋一转,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不过嘛...我的婚事怕是赶在殿下前头了。"

瑞昭一口热茶呛在喉间,帕子掩唇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你这丫头..."她眼尾微红,"竟还惦记着与本宫比这个?"

不知何时,这张记忆中让自己厌恶的容颜变得生动活泼,惹人怜爱。

三日后,宋嘉禾即将启程前往椿洲。清晨的露珠还未散去,渺渺已伺候瑞昭梳洗完毕。铜镜中映出瑞昭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眉如远山,眸若秋水,朱唇微抿间自有一番威严。

"渺渺,"瑞昭指尖轻抚过鬓边珠钗,声音如碎玉般清冷,"去宋府传话,就说本公主独居深院,甚是寂寥,让宋大人将嘉敏送来作伴。"

渺渺手中梳篦一顿,心下已然明了。她踌躇片刻,终是忍不住道:"殿下分明是担忧嘉敏小姐随行危险,又恐她独留京中宋大人分心,这才..."

"放肆。"瑞昭眸光一凛,镜中倒影骤然冷了几分,"记住,此事要做得隐秘。从后门入府,对外只说嘉敏随兄同去椿洲。"

公主府上下皆是心腹,纵使瑞子昂安插了眼线,以他的聪慧,也该明白这番安排的深意。

此时的宋府正乱作一团。宋嘉禾立在庭院中,望着满地箱笼发愁。嘉敏抱着他的腿哭得梨花带雨,文浩手忙脚乱地拿着蜜饯哄劝,却无济于事。

渺渺踏入院中,见此情景不由蹙眉。她快步上前,在嘉敏后颈精准一劈,小姑娘顿时软软倒下。文浩大惊失色:"这、这若是伤着小姐..."

"聒噪。"渺渺冷眼扫过,将嘉敏稳稳接住。又把瑞昭的话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宋嘉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他示意文浩取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柄鎏金短刃,刀鞘上缠枝纹样精致非常,另附一卷亲手绘制的刀谱。

"替我谢过长公主。"宋嘉禾指尖抚过刀鞘,声音微哑,"此物虽不足报殿下恩情之万一,还望...能护她周全。"

宋嘉禾一行人走的是官道,文浩随行护卫。时值深冬,北风呼啸,车轮碾过冻硬的泥路,颠簸得人骨头都要散架。终于在漫天大雪落下前,他们抵达了椿洲地界。

椿洲离襄阳不过一日路程,位置隐蔽,既不会打草惊蛇,又能暗中查探。可当地刺史黄金全早已收到朝廷快马加鞭送来的旨意,知道这位曾经的状元郎如今是圣上厌弃的罪臣,连面都懒得露,只派了个小吏敷衍了事,将人打发到城西一处破败小院。

院墙斑驳,屋顶漏风,屋内仅有一张瘸腿的木桌和两张吱呀作响的矮凳。文浩咬牙收拾了一番,勉强能住人。两人就着冷水啃了几口干粮,文浩见宋嘉禾神色沉静,忍不住道:“明日属下去集市买两条鲜鱼,给公子补补身子。”

宋嘉禾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远处,若有所思。半晌,他低声道:“方才进城时,路边似有荒民游荡。入夜后,你随我去探探。”

子时,寒风刺骨,街上空无一人。宋嘉禾披了件灰鼠毛大氅,与文浩悄然来到城中最大的酒仙楼。楼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丝竹声不绝于耳。他们上了二楼包房,推开窗,冷风灌入,吹散了几分酒气。

忽然,后厨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只见几个伙计抬着一箩筐发霉的菜肉,径直倒在大街上。不过片刻,暗处竟窜出数十个衣衫褴褛的荒民,如饿狼扑食般蜂拥而上,抓起那些腐臭的食物就往嘴里塞,甚至有人为了一块烂菜叶撕打起来。

宋嘉禾眉头紧锁,指节扣在窗沿上微微发白。恰在此时,文浩匆匆回来,脸色铁青,低声道:“公子,查清了。这椿洲刺史黄金全,是个不折不扣的狗官!”

他咬牙道:“此人年年加税,百姓辛苦一年的收成,连一成税都交不起。他便派官兵强征,逼得百姓卖儿鬻女,稍有姿色的女子,无论婚配与否,甚至未满十二的幼女,都被他强抢入府为妾!”

宋嘉禾眸色骤冷,指节重重叩在桌上,震得茶盏一颤。

“好一个黄金全。”他声音极轻,却寒意森然,“既然朝廷不管,那这椿洲的账,我来算。”

宋嘉禾眸色深沉,指尖轻叩桌案,冷声道:"你且暗中收集罪证,务必谨慎行事。这黄金全在椿洲盘踞多年,上下勾结,根深蒂固,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他抬眸望向窗外,夜色如墨,隐约可见远处刺史府邸的灯火辉煌。那朱门高墙之内,不知藏着多少肮脏勾当。

"待查清襄阳萧府一事,证据确凿之时..."宋嘉禾声音微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寒光,"再将这些罪证连同萧家的账目,一同密报至上京。"

文浩神色一凛,低声道:"公子是怀疑,这黄金全与萧家..."

"不错。"宋嘉禾冷笑一声,"区区一个刺史,怎敢如此肆无忌惮?背后必有人撑腰。萧家盘踞襄阳多年,与各地官员往来密切..."

他修长的手指在案上缓缓划过,仿佛在勾勒一张无形的网:"我们要的,不仅是惩治一个贪官,更要揪出这背后的整条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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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驾到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