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恩知道,黎斯对他这些年的生活细节差不多打听完,几近了如指掌。而自己面对黎斯,雾里看花一般。
那个想要留在南县的黎斯,准备要北上远走了。说着大家都会远走的黎斯,坚信大家一定会回来。说要向海恩远走的黎斯,邀请他从心所欲回乡唱戏。对他们之间关系不抱希望的黎斯……忽然掏出他所有炙热的心情。
向海恩不知这位大哥如何一遍遍惘然又一次次长出一心坚定。
黎斯要他不回头,他便不擅于回头,一向走在前方,黎斯就“噔噔”跟在小弟的屁股后头——看上去,小弟才是大哥,大哥心甘情愿只当跟班。去游泳、赶海,年纪更小的时候在落日海滩上沉迷重复的挖沙动作,望着那轮庞大的夕阳沉进荡漾的海平面。向海恩面前是辽阔的世界,而身后有条透明的绳,拴着一个黎斯。绳就那么长,黎斯就在那,不会离他更远。
直到人生中乘坐的第一趟列车,将绳子无尽拉长,变细,仿若透明的蚕丝,无法辨认存在。直到黎斯触摸了它,将它又一次缩短……
这次向海恩走在黎斯身后护送。
一块儿来送行的还有蔡创辉,说是早晨爷孙忽然通电话,蔡常嘱咐他一定给人护送到高铁站。
原话是:“什么他妈的大城市,去那块还不如咱乡里安全喏。多保护弟妹们,拢是老乡,是自己人。”
还是因为向光嘴快,先向黎征“坦白从宽”俩孩子遇袭的事,紧接着事情一下捅到了塘泽老乡们耳里。蔡常一大早给蔡创辉打了好几轮电话。
“一个月前我阿公就唠叨我了,说什么‘阿斯就一个人去的,照顾下人家’。”蔡创辉故作酸相地说,“那说的,好像我不是一个人来江洲似的噢。”
“也许在蔡伯眼里,你还真不是嘞。”黎斯朝他晃晃手机,“除非他老人家没把岑哥当人。”
蔡创辉盯了他手机片刻,扭开头看着别处去了。
向海恩没看明白,这两人对暗号似的。手机里有什么他不能看的?
陪着过了安检。黎斯看了看时间,坐在行李箱上。向海恩问他怎么不刷闸机进候车室,他说:“还早。”
“先进去等着呗。”
黎斯拉过他的手安抚:“等会儿,等会儿进。”
向海恩不耐地叉腰,活像训娃的老妈:“怎还要等呀?”
黎斯晃晃行李箱,不情愿开口似的,口齿含糊说:“我进了,你又进不去。”
向海恩没听清,撇撇嘴:“你爱进不进,我先回家咯。”
黎斯手快,当下给他脖子揽过来:“就不能陪陪我?嗯?”
向海恩不说话,撇下一张怨脸,嘴角快掉地板上了。显然的不开心。
“恩弟,这段时间就——”
“不联系你不打扰你等你高考完再说。”向海恩气呼呼地拖着长音。
“我有空会给你发消息,回慢了别嫌弃。”
向海恩皱着的鼻子松弛下来,看向他。
黎斯抬头望着车站里来去匆匆的人——几个年轻人背了大包袱,嘴里叼着面饼,看了眼手机新消息,没回复,熄了屏;一身西装的中年男人脖颈间夹着手机,说一声“妈先不说了”便挂了电话,进候车厅——黎斯看着,嘴角微提。
向海恩抻抻脖子,不晓得他看什么。
黎斯:“我阿公以前和我讲,那个年代谋生都怎么争分夺秒,机会都是抢来的。于是得抠着时间写信寄信,每个字都是金子。有了钱,打个电话给家里,全家要放下手活儿围着座机,因为太难得了。”
“现在有聊天软件啦。”
“是啊,说句话太容易啦,今天不说,明天也能说。每天都想着明天再说,无所谓什么时候说,反而说不上话了。”
蔡创辉看了他一眼。
向海恩蹭着转转头,打量他的表情:“你今天怎这么多感慨?你和辉哥刚都说些啥了?”
“把你聪明的。”黎斯又勒他一把,勒得人嗷嗷叫,“猜对,辉哥有一封信,是蔡荣伯寄给蔡常伯的家书。”
黎斯亮出手机相册,最新一张收藏便是蔡创辉拍下的信纸。向海恩划拉放大,对信纸的崭新程度和落款日期,略有失望:“是最近寄的,不是老古董诶。”说着睨向蔡创辉,“你们刚聊那么起劲,就说的这张纸吗?”
蔡创辉不答,嘴里叼了根烟,拿出打火机:“你们聊,我出去抽根烟。”
向海恩才意识到蔡创辉一直心事重重。
“还是以前的格式和用词。”黎斯划拉照片,“喏,吾兄蔡常安启,这种。辉哥说蔡伯平时藏信藏得老深,衣柜抽屉里层还带上锁,不让碰。这封读完直接给扔茶几上了,估计也是记性不好。”
“我……能看吗?”向海恩小心地问。
“准确来说,辉哥特意给咱看看的。”
蔡创辉走进江洲初冬的空气,凉嗖嗖的,捧着香烟头打亮火机,好一会儿才燃了红星子。
青烟袅袅。
蔡常每一次住院对他都是考验。他那个爹不论过几多年岁,都不爱着家。在办公室喝茶那是工作,到隔壁镇聚餐那叫出差,请领导吃饭那叫应酬,完美诠释人以食为天。于是家里大小事靠蔡创辉。如今他自认自己也不怎靠得住,阴差阳错,就那样第二次背井离乡,又一次从蔡常身边消失,带着手机里那封老叔蔡荣的信。
倒是黎征和田迎去看望过老人,替蔡常给蔡创辉打了爷孙闹别扭后的第一个电话,说,要是还有点种,就勿上咱家祖宅躲一辈子。
当时怎就听了蔡常的激将,跟着岑宇离开了塘泽呢?
以至于后来,岑宇爱同他翻起旧账,老爱问他,如果没有和爷爷闹那一番,他还会不会随他离开塘泽。
蔡创辉说不出来。
岑宇是他看戏结识的。他的戏是家传,本人是个偏才,学习成绩一般,文化分拖了后腿,没上过太好的艺术院校。这不妨碍他面试剧团——可剧团面试折在了最后一轮。
落败回家,年少不服,还想东山再起。岑父反复说,别折腾了,你进不去,你以为你缺你那唱功形体么?你缺的别些东西,爸帮不了你。
岑宇还是去了剧团,当个普通的舞台艺演兼场工,和前辈学习表演。时间长了,看着同批录取的编制演员在舞台上标准却平淡的表演,听着后台化妆间里的暗言细语,他才明白这“别些东西”是什么。
这场选拔比赛,他不过是个便宜陪跑。
他依旧卖力地演出,作为背景,占据边角处的方寸地方——蔡创辉后来笑着说,那么块小地方,放在塘泽木偶戏已是整个舞台了——总有人看得见他杵在方寸地,用尽全力的、独自的一台戏。
当时毕业即失业的蔡创辉就是那个人。
倒不是在戏台上相中,是散场后,在后台门口偶而听见戏词曲调。他唱念尘世纷争名与利,蔡创辉便唱念何如仗剑客中行,不同的唱腔和方言,同样的情节和情感,就这么对上了目光。
从此眼里有了对方。
岑宇打工,借钱给他创业,说是入股,可也从不急着要分红。蔡创辉清楚自己没赶上创业的好时候,小公司终是申请了破产,赔了钱。
他创业没赶上好时候,岑宇的告白也没赶对时机。蔡创辉听了从不敢相信到惊吓只有一秒,鸡同鸭讲一般回了一句:“钱等我攒够了,会还你的。”然后卷铺盖跑路。
当场把岑宇气成烟囱。
房子快租不下去,趁还买得起车票,坐着火车回了塘泽。殊不知岑宇黄雀在后,狗皮膏药,赶也赶不走。
重点本科大学生,失业,混不下去,欠债回老家,屁股后头还跟来一男的,闲来无事拉拉扯扯。综合他们蔡家曾经传遍全镇的料子,镇上的大爷大妈情报站雷达灵敏,见了蔡常总要安慰一下:也别太愁了。儿子虽然把老婆气跑了,好歹捡了个校长当嘛。只是这孙子连老婆也不找,和男人不清不楚,怕不是和他老叔一个样?
一套连招,三世同堂。
不知流言是如何发酵,才能在传进黎斯耳朵里时变成:蔡创辉在外闯祸了,待不下去才回的老家。引来一个讨债的变态同性恋,要蔡创辉卖身抵债当牛做郎。这大学生啊就是书读太多,读傻了,没什么用。看老张家那个,过踏实呐,高中没读完,照样相扶家里生意,年纪轻轻开始赚钱。
故乡是魂牵梦萦的故乡,但偶尔也要翻个儿,露出它的背面来。熟悉又陌生。熟悉是他从小听到大的熟悉,陌生的是从小听到大的东西头一回砸到自己头上。
就连黎斯也劝蔡创辉多在家躲躲,那个人听起来神出鬼没,别碰上他。蔡创辉郁闷得张口难言,憋了半晌什么话也没说,掏了根烟,怨闷气都融化在烟雾里。
理顺了情绪,才沉沉而坚定地说:“回家而已,没什么羞耻的。”他说的时候注视着黎斯,见他茫然而复杂的神情,又说:“喜欢一个人而已,没什么丢人的。”
黎斯并没有被开导。
只想向海恩何必遭此口舌,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哪知初出茅庐的小鬼不怕死。用包哥的话来说就是“可勇了”,直勾勾的“我喜欢你”让他顷刻无法动弹。
黎斯显然不那么期望得到两情相悦的结果。他不知道自己能把持多久。
他看到蔡创辉的校长父亲变得愈加不近人情,蔡母离婚后没再造访过这个小镇,只有爷爷心疼,叫阿辉留下。
后来黎斯和蔡创辉一起见到那位南洋老叔,蔡荣。
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从暹罗回来,带了孙女给蔡常拜年。蔡常大过年的,蹲在院门槛上,逢人便笑着拜年。无人时遥望长街里破碎一地的鞭炮残骸,灰烟弥漫,想想自己老弟,和那些无可追究的烂账事,气得老毛病犯。
黎斯想,那大概是蔡常过的最糟心的年。孙子回个家引一身闲话,而前一位闲话中心的蔡荣也领着孙女回家,说为弟的命不久矣,可能要走在兄长前头。
年纪也差不多,要走了。
蔡荣长了个瘤,从他中年便开始了。蔡常逮着机会就要他别再过番,多看看这里,说老家再怎么着还是老家,土生土长的,安心。
“蔡荣伯就说,”黎斯抵着向海恩脑袋侧,垂眼看着他的脸,轻轻晃晃,“说他当初过番是为了讨口饭,回来是希望一家人有饭吃,二次过番是为了寻那一个人四季三餐一辈子一起吃饭。无论葬在哪,他希望中元节的供桌上,能有他一碗饭。”
人活着就得吃饭呀,蔡荣摊开手,整个人接住冬日阳光,挠着所剩无几的白发,冲侄孙和黎斯笑。说,怎么吃的,就怎么活的。
向海恩打岔:“你就因为这个,不敢说你喜欢我。”
黎斯顿了顿摇晃的动作,无言,轻轻凑到向海恩跟前,在额角嘬了一记吻。
向海恩捂着被亲的地方,低下头,耳尖到脖颈都是暖烘烘的。
“现在怎么改变主意了?”他问。
“原因……有很多吧,我也说不清楚。”黎斯打开手机屏晃一晃,“也许有人替我说了。”
屏幕上是蔡荣的家书。
吾兄蔡常安启:
多年未见,身体可还安好?非弟不念乡里,实在身体抱恙。如今须得对兄坦白,我已日不久矣,正绸缪后事。
念人生八十载,自孩童至老朽,我等乱世离散、又得见盛世,亦苦亦甘。如此回忆起来,能得一生不悔,仅是当年那一刻,义无反顾与鸿庄兄再度漂洋过海,并与阿蒙相伴一生。
不知鸿庄兄如今乡里名声如何?当年他只寄银钱批信,不归故里,不见妻儿,不言不辩。想来也是被乡亲遗忘,妻儿也不再念他。我常想他何至于此,也许关心和守护的愿望让人变得胆小,若他能更相信秀芝一些……
想我这把年纪,还想这些没有如果的事。
常兄,我深知口舌乃人间诸鬼横行,亲人之口舌更是伤人万千。我自当相信,兄长当年向列祖列宗请罪,也要护我于他人口舌之中,成我与阿蒙之美,如今也定如此。我侄孙一辈,该有更广阔的一生。
侄孙阿辉,若你正读此信,老叔仍要赠你一言。人之情流,非你我所能控制。顺其自然,从心而行,乃我一生的答案。
若不能护那人免受风雨,何不与他并肩同行?
莫为我难过,寿数终有尽,只是最后的最后,我仍是想念故乡的那寸土、那朵浪啊。
每逢中元,不知能否再共饮一杯?
弟蔡荣于暹罗
爱人巴蒙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