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离思

派出所白天坐了零星几个来办事的人。

向海恩一进自动门就被人认出来,带到一个小会议室里,给他问话、做笔录的民警已经拉开了座椅。问话的是昨晚的方脸大叔,

向海恩紧张,吸了一鼻子。

“感冒了?喝点热茶。”方脸叔说着端不锈钢杯呵了口热气,冲他笑一笑,像是找他来话家常的,“那我们开始?”

向海恩点点头。

问了姓名年龄,问昨晚遭遇过什么,那两个混混做了什么,知不知道他们犯过什么事。

“在隔壁辖区打架致人受伤,逃到身上有利器,还虐待流浪动物。”

“啊,我知道。”向海恩说,“我……哥哥看见了。”

“昨晚两个人来报案。监控你昨晚也看了啊,受害者是你哥哥。”

“……”

向海恩毫无防备地一怔。

“嚯,大小伙急成那样,脸煞白煞白的,还以为被欺负傻了,结果说是因为找不到你了。说跟你约定见面的地方,却看不到你。那个时候你在哪呢?”

昨晚黎斯突然抱住他的力度、痛感,还清晰得仿佛浑身过电般。黎斯是有多害怕。

原来只是他慢了几分钟到达天板三巷。

“那两个人要抢钱,我从另一条路走的,想躲开他们。”

“受伤了吗?”

“一点点,昨晚您在旁边,也都看到了。”向海恩沉吟须臾,看着方脸大叔工作证上的名字,“那个……张叔,您说昨晚除了黎斯,还有个人一起报案,应该不是我爸吧?”

“是个二十多岁的,脸有点儿胖,说是你们的朋友。”

二十多岁的朋友仅那一位。向海恩大致能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临近深夜,要不是包哥还在外头溜达,也许他们都很危险。

“您刚还说,我哥是……受害者?”猜到了,心里仍是难以相信。黎斯当时从容不迫——也许有那么点焦急吧——也不像是和人有过肢体冲突的模样。

“你不知道?”方脸张叔一挑眉,“腿一瘸一拐的,一进派出所的门就喊着自己弟弟不见了,让我们帮着找。急得口齿不清的,我们同事都以为疯子闹事。嗯,就跟你昨晚一样。”

想到手机里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取消的语音通话。黎斯发了几遍的“你在哪”、“快回答我”。那时手机电量清零,早已自动关机了。

也难怪他急。

白天城中村不亮堂,也还透进些阳光。电线水管和衣衫的灰影在地上斑驳晃动。他踩着影子到处走,算是体验了一把昨晚黎斯联系不上他的滋味,打了好几个电话无人接听。

不曾想在火锅店门口找到黎斯。

这哥说一套做一套,一边说着包哥不是好人,一边吃饱喝足浑身散发令人上头的火锅香气。心想自己在家两餐食作一顿饱,这哥竟跑来吃独食——说独食嘛也不尽然,这不除了包哥,蔡创辉和岑宇也在。

他悄摸摸溜到黎斯身后,想吓他一吓,以泄心头吃不到火锅之嫉妒。只差两步、一步……正欲得手,一张人脸倏地占据他全部视线。

“妈呀!”向海恩吓得跳起来。

这哥使坏,明明发现他了,偏偏不说,就等他上套呢。

“鬼鬼祟祟,想干嘛,嗯?”黎斯大掌熟练地抚上他头侧,摩挲他软软的黑发,又捂了捂额头,放低声音,“还好,没发烧,但不能放纵,淋了雨要好好养着。”

向海恩心里想狐狸莫笑猫臀皱,羊仔莫笑牛无须*,你才要好好养着。他没说出口,朋友们看着呢,黎斯可要面子了,连他都不说真相。

黎斯究竟哪儿受伤了?向海恩眼珠子晶亮,悄咪咪八方乱瞄。手腕?长袖袖口没有痕迹。这不冷不热的天气,黎斯那强健的身躯,既然穿了长袖那就是心里有鬼。于是上手装作挽手臂,抓到手肘,黎斯瑟缩了一下——皮肤凹凸不平的,有结痂,这是一处。

“吃饱了没?要不再一起去撸几根串?”岑宇提议,“老包不许抢,这顿归阿辉,给黎小兄弟践个行。”

去哪无所谓,干什么无所谓,只要黎斯一起,向海恩顾着同意就行了。

烧烤店人满为患,正赶上一家子人聚完餐,才空出座位来。向海恩轻巧跳进门槛,殷勤地给大家搬凳子,桌那面三张凳,这面两张凳。

“黎斯你坐。”向海恩把人摁坐下去。

不等人反应过来,手迅速爬过他的后背,在后颈下方摸一周,往下,快摸到脊梁骨中段,感到黎斯后背肌肉微微一缩,下一秒,被抓住了手腕。

后背有擦伤,向海恩想。

黎斯笑眯眯把他攥住:“早上只吃了咸煎饼吧?快去点菜。”

“嗯……你点什么?”向海恩拖拉着不离一步。

“我老三样,鱿鱼、烤肠、羊肉串。”

向海恩被攥了左手,右手大起大落往黎斯大腿上一拍,笑得龇一排白牙,佯装一副好兴致:“好,就这些,我跟着你吃。”

黎斯面不改色——看样子膝盖没伤——郑重把手还他:“高兴拍自己,明白?”

“不。”

向海恩趁着撒蛮娇的劲,小腿在桌子底下缠住黎斯的小腿,被黎斯另一只脚抵住。他的另一只脚再缠上,再被其膝卡住,以形成我不能动敌不敢动的“盘根错节”之势。

点餐处,三双雪亮的眼睛。

好一个在地连理枝,直接缠成榫卯结构。

蔡创辉眯起眼,这一路他就盯着这俩又挽手臂,又贴着说话,动手又动脚,旁若无人。他与岑宇对视一眼,见到岑宇眼里调侃而欣慰的神色,再看见包哥目瞪口呆仿若下巴脱臼的没出息表情。

这顿请得值了。

这店的排烟不够给力,食客与食客相互隔了层雾。男男女女聊着便大笑起来,杯瓶碰撞,腾腾热气便搅得凌乱。整个店都一片繁杂。

凌乱、繁杂得,黎斯的心也胡乱跳。向海恩比他梦里的样子更像个小妖精,趁他嗦串肉,手就往他身上探来。

一寸一寸,仿佛全身长满了向海恩。

“黎斯,怎么回事呀?今天一口酒就红脸,嗯?”岑宇讲话总有种找乐子的顽劣感。

黎斯抓住脖子上的手掌,给了向海恩一个要他安分的眼神,回岑宇:“不能喝了。晚上赶长途。”

蔡创辉喝了有一瓶,酒精兴奋上脑,话也变多了:“高兴嘛,看你们俩,这样多好。恭喜啊,没白来一趟。”

两个人同时定住。

这恭喜话比黎斯暧昧不清的阻止有用得多,向海恩像被撒了盐的章鱼,“触手”秃噜一下缩回去。黎斯忽然空掉的掌心尴尬地握了握,慢慢放在大腿上。

异口同声:“说什么呀?”

“还问……在一起多好,有什么害臊的。”岑宇灌了口啤酒,感觉到两道奇怪的视线还挂在他脑门上,“别发呆,吃,肉要凉了。”

两人回过神来。向海恩快速挪离半尺。尴尬的气氛就像衣服上的污渍,要及时化解,否则会变得顽固。于是他无缝衔接地挂上笑,让岑宇方才一波捅破就这么过去,和坐在对面的包哥聊开了。

只是好似包哥心不在焉,眼神上下左右布朗运动。向海恩不一会儿也闭了嘴。饭桌上只有蔡创辉他们俩是怼不完的冤家。

高铁开车的时间越来越近。回家稍加收拾,黎斯也该出发了。

向海恩猫着进门,贼似的,也没打招呼,拉着黎斯进了房间,关门,上锁,把黎斯摁坐在床上。

黎斯脸上只有迷惑。

“衣服脱了。”向海恩说完,抽屉一个接一个拉出来,找药。前不久黄通回了老家,应是带了新的跌打万花油过来。

黎斯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再糊涂也明白过来了:“你知道了?”

向海恩找着药,忙着翻棉签,没理他。

“不用忙了恩弟。”他顿了顿,“我自己涂过了,别浪费药。”

“后背也涂上了?”

黎斯便不说话了。

向海恩乘胜追击:“要想我不知——”

“没有除非。”黎斯笑着抢答。

向海恩涂药有手法,很稳,也很快。棉签骨碌碌在血肉上滚过,清理血迹,再涂上碘伏打底,最后铺上万花油。

幸好,都是轻微的擦伤。比起被殴更像是……自己摔的。

“太丢人了。”向海恩擅自说道,“可再丢人也得告诉我呀,不用担心我笑话你。”

黎斯噗嗤笑出来,终于没有拒绝,眉眼柔软,反倒安然地享受离别前最后一点温存。

眼前人专注细腻的眼神只投在他身上,忙完前又跑到后,像个连轴转的小人偶。哦,对了,像那木偶戏台上蹦蹦跳跳、伶俐的小花旦。

午后的阳光把窗栏和两个人影斜投在方格床单上。大的影子巍然不动,小的影子窸窸窣窣,像一团不断变换形态的软面团,“手舞足蹈”,口里轻轻吹气。

后背便痒痒的、凉凉的。

“这块怎么伤的?还有这个地方。”向海恩一块一块地问。每问一块便用棉签在那处滚滚。

“当时啊……”黎斯忽地起了调皮,“我大喝一声如雷震,出手就令鬼神惊——嗷!”

向海恩故意加重棉签,收获一声惨叫:“你当你是武小生。”

“嘿嘿,那必须是。”

“MP3丢了就丢了,我再买一个就是了。”

“你打工不就为了攒钱买这些电子产品吗?想让你少打点工。”又是从向海铭那打听的。

向海恩从未想过身边卧底如此之多。

“我不怕打工,黎斯,我就怕没工打。”向海恩扔了棉签,药瓶子旋上盖,“趁包哥还愿意帮我点忙,再——”

“我还是那句,尽量不和包哥走得更近了。”黎斯转过身,目光像晒过的棉絮一样温软。可嘴巴抿成了线,像是棉絮下埋的锋利的刀。

无论是包哥多次撞见向海恩被欺负,还是他深夜救护黎斯,都让黎斯感到不适。

可想到包哥口中的向海恩,他渐渐松开向海恩的肩膀:“不过我相信你的决断。你常常比我更正确的。”

向海恩瞳孔微微扩增。

“工能做就做,做不了就学习。电子产品对学习的帮助不大,没有也没关系的。”

向海恩看着他,不由得落寞起来,敛下目光:“我只有这个MP3了。”

“嗯?”

“只有这个MP3还能听听戏。虽然都是专业录制吧……我有时嫌它唱念的不是塘泽口音,但也还接近。”向海恩下床去,取出那个褪色的MP3,泡了雨水,一摁凹陷的开机键,还是顽强地闪起蓝光,“要是不这么听,哪天我一句词、一个调都想不起来了,那该怎办?”

“书源连咱童谣都唱不全,上个月遇到他,他一个调都不记得了,不也整天嘻嘻哈哈的。”黎斯笑,“想不起就想不起了吧。”

“你又骗我。”向海恩委屈地压低声音,“你明明就喜欢塘泽那个破地方,走都不愿意走。”

“但最后,我还是会离开啊。”

向海恩听见“离开”,便警觉起来:“为什么?”

黎斯无言地拨拨他的头发。他们当然知道因为考学,黎斯有目标了,要往北上考出去。

“那……”向海恩搓捏着自己的衣袂,脚趾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绷紧,头埋得更低,好像这样黎斯就听不到他沙哑的声音说:“那也要离开我咯?”

黎斯的手顿了一顿。

从后脑勺往下,抚上后背,将整个人完全裹进怀里,下巴摩挲他的颈窝:“看,其实你也不想离开,你心里有答案。谁也不想离开从小生根的地方,不想离开一些人……或是某个人。”

“可谁都在离开,逼自己挪根换土,往更‘正确’的方向,你也是,我也是。而有的人——你知道我在说谁——还会努力屏蔽乃至割弃他的来处。”

向海恩没说话,只把脸更紧地埋在他肩窝里。

“咱俩的关系……我想着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当然不能逼你走这条路,它不好走。可我也弄明白了,你其实不开心,想要的不敢伸手。什么都听,偏不听你自己。”

“恩弟,我一直相信一件事情。要不要来打个赌?”黎斯挑挑眉。

向海恩微微抬头,从怀里露出一双好奇眼睛。

“我赌走了的大家还会回来。”黎斯放开他,看着他眼睛说,“包括你。”

一时间,向海恩心里闪过无数画面。

无数张脸、无数嘈杂的声音。回忆的溪流汇聚成河,在心里卷过波涛,层层叠叠,一浪高过一浪。

——“你喜欢戏曲吗?”

“你以后……可能不会一直唱戏哦。”

“我问你,喜不喜欢戏曲?”

“唱这个能赚几个钱?浪费青春嘛。”

“你不能连大胆想都不愿意。十四岁的仔和四十岁大叔一样。”

“万一我回来了你不在怎么办?”

“我不是寄居蟹,我会回来。”

“少小离家老是回,乡音无改鬓毛帅。”

“后会有期。”

他十几年尚且短暂的人生有那么多点滴,藏着他意欲丢弃的愿望,和想要忽略的、那些不断割舍、离弃之后的思念。

就像以为藏起手机就可以将思念连根拔起,除了发现原来根已经那样深,再无其它用处。

“以后没有人需要戏啦”、“你最终都会走出去的”,他以为只要照着这些声音,顺了头发戴了眼镜,背上黑灰色的书包隐匿人群,便是正确了、安全了。

可这个世界从不让人安稳,少年也难安分。

“打赌,那得有赌注。”向海恩说。

黎斯细想一番,狡黠二字都快写在脸上:“如果我赢了,你就做我男朋友吧。这个赌注可以吗?”

*民间谚语,意同五十步笑百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离思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草台赤子·竹马
连载中玉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