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斯小心翼翼地换上休闲裤,遮掩起身上已经变淡的淤青。
昨晚算是冲动了一回,对惨遭毒手的猫猫狗狗施以援手,早准备好以一敌二把对面俩顺手撂地上。于是一个箭步猛跨——“嘎吱”踩中一个易拉罐,往前滑溜腾空而起,后背着地,手肘上摔两块青,让那俩家伙占了先机。这就罢了,还被姓包的路过瞧了个一清二楚。
被人救了,今天还得跟姓包的活络活络,好让人把这件事烂肚子里。昨晚见向海恩雨里狼狈的样子,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为了找回向海恩的MP3,反让向海恩露出那种表情。
那张狼狈的小脸,大眼睛如一汪粼粼泛波的湖泊,只映着他的模样,隐隐约约闪着担忧的光,要哭不哭的样子。只是想想心里便又酸又胀,还有点可耻的欣喜。
收拾整齐,拎上家门钥匙要出门,忽地刹住脚,回头望着向海恩的书桌。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打开抽屉看到那个熟悉的手链。
老包家的火锅店不到中午就开了,包哥这天貌似规矩得很。说是因聚众持械,被派出所送回家。没能阻止警察叔叔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只好受父亲几日“拘留”,在店里跑前跑后地忙碌。
见黎斯拜访如获大赦,一句“有朋友要招待”,匆忙扔下抹布迎上来:“兄弟登门,荣幸荣幸。”
包哥伸来手,黎斯便把钱拍他掌心里——质感沙沙作响——把那双眼都拍亮几个度。
包哥迟疑两秒,纸币一揉,偷摸着似的塞进口袋,笑得脸上的肉堆起来:“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海恩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应该的,应该的。”满足地拍拍口袋。
“给包哥你的。”黎斯使了个眼色,“昨晚的事,帮忙保密。”
包哥定了定,恍然大悟:“明白,明白,封口费,哈哈!”
十一点钟,店里已坐了三桌,黎斯选了张最小的双人桌,点了份便宜的炒饭。想着在江洲的最后一餐,囫囵解决,晚上还要赶夜班高铁。哪想端上来几盘生肉生丸。“噗呲”一声,炉也起了,包哥坐在对面掌勺:“我地盘,我请客。”
这一桌吊龙、毛肚、鸭肠……掰指一算,哪止刚刚拍进人手里那点钱,得是两倍、三倍的价数。这下明白向海恩嘴里为什么都是这位包哥的好话了。
这人是粗,烟一叼,人字拖一趿,街头巷里无事闲荡的样子,人情世故一点没落。难怪情急之下,他能叫得动那么多人。
有改观,但不多,黎斯默默加以评价。明白归明白,提防归提防。
鸳鸯锅汩汩沸腾,生肉落锅底,漏勺上下颠簸,浓浓烟气模糊了一切。
“吃了这锅呢,就得回答包哥的问题。你保密这事,是为啥子哦?”包哥问。
牛毛肚盛进碗里,黎斯觑他一眼,提起筷子,把酱汁和毛肚搅拌一团:“别让海恩听见,他会害怕。”
“咳——”包哥猛地呛出一口辣汤,使劲捶打胸口,“咳咳……谁怕?”
“向海恩。”
“兄弟,不是我说你,恩弟那是我见过——”
黎斯倏然顿筷,掀他一记眼刀,给他掀闭了嘴:“恩弟是你叫的?”
包哥一时被怼懵,好一会儿缓过神:“啊……我说海恩,向海恩,他可勇啊,还聪明。你知道嘛,他一个学生仔,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不吭声,被几个一样校服的围堵在大马路边嘲笑,也不反抗。是我看不下去哦,跟那些人说向海恩我罩的,给那几个初中生全吓跑了嘿。后来我发现他其实不需要——”
黎斯再次打断:“那还得谢包哥,帮了海恩。”
筷子在碗里拨拉,鱼肉和蘸酱都搅稠了,黏糊糊一团。心也糊作一团,还夹杂点庆幸。有人在向海恩需要帮助的时候走进他的世界。包哥、杨书源……
而包哥也没想到会收到一句干巴巴的谢,听着不太对味,仍然说:“哎,这谢我可收下了,向海恩那小子,当时别说谢字了,就什么也没说,一眼都没给我,低头走得老快。过后我发现他其实也不需要我帮,他能应付,交了些朋友,都跟你们一样一个口音的。有一次我见他也跟人撩架,好像在抢一个手链一样的东西,贝壳串的,上面有颗珍珠被小混混看上了。他赢了,抢回来了,打那以后没见什么小屁孩欺负他了。那个……光叔,就他爸,一问三不知,向海恩也不让我说,就像你现在似的嘿。知道吧?他就那么厉害一小子。”
黎斯一下想起手链的模样。贝壳磨损的地方用过水彩遮掩,许是主人不满意,很快洗去了。有两块贝摔得孔不成孔,不能穿线,被弃在抽屉深处,用丝线串起,又系不出原来的结。
能想象到那个兀自郁闷又执着的小孩。
黎斯苦笑:“你还挺关注他。”
“那是,看他要不要帮助嘛。其实,黎老弟啊,你这……不就跟人打个架吗,向海恩啥子没见过。你身上那点小伤,你扪心自问,有啥子让他害怕的?”
这包乐仁真是没少热心。对向海恩也是,对黎斯也是。
人热心是好事,总是热心就不怪黎斯多想。天下真那么容易掉好事,世间也就没那么些碌碌之人了。
他张开筷子,将几块毛肚夹作一团,蘸了自己调配的沙茶酱,一口含食,细细咀嚼。
肉是鲜是老,进了自己嘴里才尝得出。
向海恩劲对外捅,爱闹腾,对家人总是有股子瑟缩。从小就是。
昨夜向海恩不知做了什么春秋大梦,又是抱着他不放,又是嘴里喃喃梦语,什么“别走”,和小时候要跟爸妈道别的那些夜晚似的,他笑想,如今他一家团圆,他的恩弟还越活越回去了。白天醒来回过味,便笑不出来了。
那么“勇”的人,还能怕离别这点事么?向海恩没那么勇,害怕和他分隔两地,他也是。
“嗯。但我的要求不会变,不要告诉他。”
“知道,你包哥我绝不出尔反尔。吃。”又是一勺鲜牛肉滑落两个碗里。
周天,向海恩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第一眼,看见身边黎斯的折叠床已收拾好立在墙边。不禁心下咯噔,骨碌滚下床,看到门口立着黎斯的行李箱,收拾整齐,上了锁。
人还没走。
他松下一口气,洗漱更衣,烤了一块咸煎饼,叼着出门。临走扫了一眼家里,爸妈应早就出摊去了:“姐,我出去一会儿。”
“又出去?”向海铭从房里跑出来。
“不行么?”
“多事之秋啊老弟,你昨晚才淋了雨。”向海铭指着墙上的花绿绿的挂历,“你看黄历都说今天不宜出行。”
“可——”向海恩戳穿,“这页是昨天的。”
向海铭眯眼一瞧,皱了皱眉,撕掉一页,后一页写着:不宜安葬:“喏,更不能出门了,出了事只许抛尸。”
向海恩一拍脑门:“怎么你也会看黄历啊?”
“你不会?就知道阿嫲教的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说到姥姥,向海恩真有点想念了。
姥姥现在能记住名字了,只是电话里念起来声音小。后来向光告诉他,最近他田迎阿姨专门跑到老人家屋头,帮写了俩孙的名字,贴在老人机背面。姥姥想不起名字,便将手机翻过来,看着念。离话筒远了,声音才听着含糊。
——这个好,姥姥说。她话说得比几年前更慢吞。说下回把地址写下来,上香念对房厝,老祖宗才知道该保佑哪个呀。恁江洲那块,还有阿通的阿姐阿兄……
向光说,都是黎斯的主意。向海恩想到,自从黎斯来了江洲,似乎对他的生活求知欲甚是旺盛。
太旺盛了,就像在……补救些什么。
向海恩说:“我们什么时候再回去?”
“回塘泽?”向海铭吃完早餐,摞了碗盘去厨房,“最近老妈才回去,下一次等寒假了。不过,最近你就没发现吗?老妈这次回来后,情绪有些低落,总是跟老爸念叨一封批信,说之前从没见过这封信什么的……”
信?
黄通此前是给过黎斯一叠老信件,快两年了,也没听过她念叨。
“批信是啥?”向海恩挠挠头,起了好奇心,索性脱了刚穿一半的运动鞋,趴到餐桌上听。
“侨批你不知道?”向海铭洗完碗,正甩着抹布擦手,“就是以前的华侨,在外头挣着钱了,把信纸和钱银放一块,从暹罗那边漂洋过海寄回家来。塘泽的初中历史课有学呀,你错过咯。”
“你说中间一条红的那种信封?”
“嗯啊,就是那个。你见过啊?老妈那里确实有一叠,阿公寄给阿嫲的。”
他只见着信,哪想封里还曾经附过钱银。不过信封上确实写了大写的数字,想来自己未曾好好辨认。
“阿公写给阿嫲那叠信?老妈好像给过黎斯,后来又取回来了,不知为什么。”
“我还问她,什么没见过的批信呀?她说放塘泽老厝了,在阿嫲那,阿嫲现在老了,不太清醒,可这封信就不让老妈取走。老妈说,她们还吵了一架。”向海铭把餐椅挪到弟弟旁边,“你不好奇阿公是什么人?现在在外头做什么?”
“……嗯。”
向海铭眼神发亮,夸张地比着手势:“把信翻一翻,不就知道了?”
向海恩嫌弃道:“要是这么简单,老妈早知阿公是什么人了。”
“我说的不只是阿公的家书。好老弟,我最近参加一个征文比赛,需要点素材,拜托了,你最近不是跟黎斯关系有点……那什么?”向海铭意味深长地冲他眨眨眼。给向海恩眨出一身鸡皮疙瘩。
套娃层层拆解,终于见底。他习惯了老姐想撺掇他做什么之前,总有弯弯绕绕的铺垫。
明知道,向海铭只想他同黎斯借来爷爷黎家兴的家书信件瞧瞧,让黎斯弄来其他人的信件拍照瞧瞧。
可他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只把向海铭的“意味深长”之眼神放大、放大……
“有点什么啊?听不懂你说什么。”他随手抓过家钥匙就出了门。
几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