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鸿庄

曼谷码头的夏天潮湿闷热。

鸿庄茶行开在集市与西码头的交界处,东有赶集人到店挑茶叶,顺手捞些配茶的甜点心,西有散货搬运工到店里淘点劣质香烟,或者便宜小酒,生意如源源不断的河溪细水长流。

老板黄鸿庄常常不在店里,只好由巴蒙代为掌柜。茶行只有三个伙计,要么是纯粹的本地人,要么是异邦混血——也就是巴蒙。只有老板完全来自海外。

巴蒙记不清在鸿庄茶行待了多少年,在那之前他曾在码头边的工地被人施舍了一块窝头,想报恩,便跟了那人一路,到了鸿庄茶行。往后许多日子常常在茶行玻璃柜前看到他,便知道这个人和老板很熟。

那片工地现在是集装箱的集聚地。这个人现在是他的爱人,叫蔡荣。蔡荣带他认识黄老板,成为鸿庄茶行的伙计,算是得到一份营生。

黄鸿庄一手烘茶焙茶的好手艺,巴蒙一直以来跟着他学,如今也是一把好手。像黄鸿庄这样的老师傅都不干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但也许是看在蔡荣的面子,挑了他,把手艺传开。

茶叶都是从黄老板老家的镇子运过来的,镇上有个茶园,园主姓许,经常给他们供货。

巴蒙能吃苦,每天和店里其他伙计走上几里路去码头接货——那一箱一箱的茶叶托水客运来,再自己搬回店里。

到店了其他人便到柜台歇息去,他还不能停,紧接着要烘茶。偶尔遣人过来打打下手。

茶行后面有个烘茶的炉间,一个炉能烘好几斤茶叶,洒酒起火,两个小时翻炒一次,巴蒙需要在高温里待上许久。年轻时手上烫过两块疤,如今满是粗粝的痕迹。

烘焙完了,用油纸包装。他就坐在樟木桌前,架一双眼镜,借着窗外天光分辨。纸包的材质和折叠手法,都有讲究。

有时耗费一个午后,也就包了不到十包。脱下眼镜,摸了摸疲劳的眼睛,望望不远的行道树,绿油油的,心情依旧宁静。

再一偏头,偶然发现黄鸿庄回来了,也坐在桌前,给妻子秀芝和孩子们写信。

黄鸿庄是为数不多识字的,也教伙计们识字、写字。信纸上书写得潇洒漂亮。他为他自己写,偶尔也给这一带街坊老乡代笔。以前叫什么黎家兴、余保江的他都帮写过。

黄鸿庄常常不知如何落笔,好几天了,信未寄出。

店外有人吆喝,说是送件的,巴蒙忙跑到门口,邮递员是黄老板的相识,急着送件,早跑远了,地上放了一个薄薄的纸包。他捡起来——

黄鸿庄收。

他回到茶叶仓库,黄老板仍在挠头,眼前忽然伸来一封信。

是大洋彼岸寄来,许多年未曾收到的家书一封。

-

这个暑假向海恩回到塘泽的第一件事,是翻出姥姥的信件。

想要给黎斯准备一个小小的惊喜。

海边夏天潮热,蝉鸣此起彼伏,院里的柑橘树伸了一根枝桠拨弄窗棂。姥姥就在房间凉席上侧躺,老风扇嘎吱嘎吱地转动,吹得华发颤动,花衫微微汗湿。

向海恩偷摸摸潜入房间。

才刚回来几天。这几天姥姥常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向海恩也拿不准她是不是睡着了。

仿佛小时候偷回被没收的弹珠,他先是借门口的衣帽镜反光观察老人的睡相——自己也入了镜,瞧见自己刚理的头发,不算很短,却很精神。

确认熟睡,蹑手蹑脚进门,打开衣柜,翻了翻杂物,一无所获。逡巡着,发现阿嫲的宝贝抽屉,那个神秘的、小孩的禁忌领域——不上锁了。

向海恩又高了,十年,抽屉从仰视变俯视,好像也没那么神秘了,拉开,里面是空的,东西全不见了。

“在找什么?”黄通忽地出现在门口,怕吵醒老人,小声唤他。

向海恩尴尬地笑笑,合上抽屉,到客厅里说话。

原来抽屉里是些重要玩意,证件、存折、首饰盒、平安符什么的,很久前便都到了黄通手里保存。

“你要批信?”黄通说,“要批信干什么?那些最后都要烧……”

“哎呀别管,是黎斯要的。”把大哥搬了出来。

黄通也不多问了,也不再说要把信烧去的话,指了个抽屉。“你们还有联系?阿斯不是去国外了么?以后都不怎回来了吧。”

“他要回来的。”向海恩翻找着抽屉,头也不抬便笃定地回答道,“过几天回国,下个月放假。”

翻啊翻,找到那沓红中条信封,开心地笑了。

一小叠,不急着细读,他坐在客厅红木椅上,伴着戏曲作背景音,只找找有无详细的寄件地址。黎斯说,若等不到黄伯回来,只好将爷爷的遗言寄信予他了。

话是几个月前说的,黎斯将这条消息发出,便又消失了。

向海恩曾以为北上已是黎斯出走的极限,哪知他又入了一个交换生项目,去国外作文化艺术交流研学,期间常常需要上交手机。二人又是两三年不得见。

这期间,向海恩参加了高考,被江洲大学录取,专业是调剂的。填志愿时毫无头绪,只好听家人意见,填上几个专业,都没考中,便随机分配到公共管理系。

没什么不好。他心想。他仍能做想做的事情。

现在打开聊天记录,一条一条都是黎斯报平安的信息,聊天持续不了两句,人又消失了。

向海恩兴冲冲拆遍所有信封,看上面的寄收件信息,翻完小小失望了一下,姥爷寄信,从没留下详细的寄件地址。

一张张信纸蝉翼般脆弱,两指轻捏翻过,需要极力辨认上面的墨迹。他渐渐有了喜悦。

那些文字里有曼谷码头四通八达的街路,街上的杂货店、水果摊,阳光下的老邮局,和集市喧嚣里的一个茶行——茶行和老邮局就在同一条街。

名字有些怪,不知是他辨错字眼还是外语音译的缘故——应该没看错,名叫松哇街。

不禁有些激动。这也算是一条线索。他跑回自己的东厢房,从书包里抽了一支笔、一张纸。

笔尖触纸,唰唰游动,他要往那个老邮局寄出一封信。他想好了,不等黎斯放假回来,只要姥爷回信,他先拿着信去见黎斯。

他们之间还欠一个迟来的仪式,一份正式的告白、正式的应允

毕竟,黎斯打赌就没输过。如他所言,这个月,乃至在向海恩之前,许淳便回到了塘泽。听打理茶园的邻居们说,许淳这两年常回来,要将许家的茶园生意做出去。向北而上、往南过海,走到更远的地方。

三年前的所谓打赌,就算黎斯那家伙赢了吧。向海恩嘴角忍不住翘,下巴得意地扬了扬,在心里一声吹哨。

信终于寄了出去。

祖宅地处偏僻,上门收件总得耽误点时间,向海恩跑去隔壁永合街的收件点寄件。

收件点堆了些包裹,也等着些人,都是寄物件的。一堆白背心短裤的男人里站了一个穿黑衫纱裙的女孩。陪同她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女孩似是得意的模样,包着大纸箱,正和男人炫耀什么,轻笑也好大笑也好,坦荡不多掩饰。无意间回过头来,神情定格,进而惊喜。

“恩弟?”

“淳姐。”向海恩给了个大大的笑容。

许淳放下纸箱走来,微仰头看他,“喔,是不又长高了?”

向海恩挺了挺腰背:“那必须的。”

“你跟黎哥,还有联系没?”许淳微妙地压低了声音,向海恩也明白“联系”的意思。

也不知当年有多少小伙伴看出他和黎斯的端倪。

“偶尔发消息。”他说。

“偶尔?”许淳讶异片刻,笑了出来,“他是隐世还是出家了?上大学后就找不到人,我和思灵最后一次给他祝生日并收到他的感谢是三年前。”

“他大一就出国了。”向海恩只好把黎斯这些年的动向解释了一遍。

“那你们就没有……”许淳顿了顿,“发展吗?”

向海恩点了点头,想想不对,又摇了摇头。

许淳笑他:“干嘛,点头又摇头的,有还是没有?”

“算是没有吧。”毕竟从未确定关系,又是几年的空白,他又拿不准黎斯怎么想了,“你呢?毕业后开始做生意?”

“毕业前开始做的,你居然忘记了。”许淳打小孩似的拍了他一下,“我经贸系嘛,本来想到江洲找家证券公司上班,结果阴差阳错,跟几个老乡同学合伙创业做茶叶生意,正好,我爸挺支持我,帮我一起打包。这些茶种都是南县特产,最近还有非遗宣传,生意能做。”

向海恩这才注意到许继文。

在远处坐着箱子,冲他笑笑。他面上算不得老,可向海恩就觉着他上年纪了。以前身上总缭绕二手烟,那双眼黑沉,不如余保江的锐利,更像个沼泽,盯得人没劲,孩子们不愿亲近。

现在坐那儿守着货箱,打打瞌睡,整个人宛如晒了太阳的棉花。

向海恩挥挥手,在许淳耳旁说:“你爸现在挺和蔼哈。”

“他啊……心态变好了吧。他后来和我说,以前老担心不能给我留点钱,担心我以后不能养活自己什么的,才老臭着一张脸,愁得头发白,哈哈。”

“你爸还和你说这些呢。这谁的心态都不如淳姐的心态。”向海恩竖两个大拇哥——正露出指间夹着的信封

“长大了嘴倒变甜啦。你呢?今天也来寄东西?”许淳瞥见信封上的地址,“你也寄暹罗啊?松哇街,巧了,我也给这条街的茶行寄货呢。你是在那边有熟人么?嘿嘿能介绍认识不?”

远处打瞌睡的许继文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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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鸿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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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台赤子·竹马
连载中玉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