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截干疏枝

将陶鸢送走后,谢兰言在宫门前踱步,青石砖上投下他修长的影子。忽然,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匆匆赶来,朝他躬身一礼。

“谢公子,皇上在御花园等您。”

“有劳公公带路。”

这小太监年纪尚轻,约莫刚进宫不久,对宫里的路还不甚熟悉,领着谢兰言在岔道上绕了两回,急得耳根通红,额上沁出细汗。谢兰言见状,信步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公公,我方才似乎听见皇上的声音,往这边走罢。”

几番指点,总算到了御花园。小太监长舒一口气,抬袖掖了掖汗,低声禀报:“皇上,谢公子到了。”

皇上正手持一把铜剪,对着一株黄杨修枝截干,头也不抬道:“怎么这般慢?朕原还想让你参谋参谋,这枝该不该剪。”

“臣腿脚不好,您又不是不知。”谢兰言凑近,瞧了眼那枝繁叶茂的黄杨,随手比划道:“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剪了。”

皇上斜睨他一眼:“起开,瞎指挥。全剪了,岂不成了秃瓢?”

“臣可不是胡说。”谢兰言施施然在圆桌旁坐下,执起茶盏轻啜一口,“古人云:‘一枝见波折,二枝分长短,三枝讲聚散。’依臣看,三枝足矣。”

皇上嘴上虽不信,手上却已咔咔剪了起来。别说,虽瞧着是秃了些,可盆景却有了形,枝丫也显出了势。

谢兰言回头瞥了一眼,唇角微扬:“臣方才胡诌的,您竟真信了。不过,删繁就简,倒确实清爽许多。”

皇上轻哼一声:“朕是觉得你的谏言尚算有理,才勉强采纳。”

“文茂茂!”皇上朝外唤道。

“奴才在。”方才那圆脸小太监连忙趋前应声。

“去取蜂蜡和棕绳来。”

“喏。”

不多时,东西呈上。皇上接过,亲自为树上的伤口涂蜡封裹,口中道:“你只管剪,却不管养。这动了刀子,若不仔细呵护,迟早要生菌霉烂。”

谢兰言放下茶盏,眸中含笑:“皇上这是打什么机锋?”

“如今一人虽倒,根枝犹存。若无人根治,长出来的,不过又是一个陶首辅。”皇上手上不停,语气渐沉,“眼下国库亏空,社稷不宁。几位大臣上奏,说今年多地数月不雨,恐怕是个灾年啊。”

"如今前方战事吃紧要钱,各地赈灾也要钱。"皇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朕这些日子夜不能寐,总梦见被一群大臣追着讨债。"

谢兰言沉默不语,掀开茶盖又抿了一口,茶汤早已被兑得寡淡无味。

"朕需要一个人,替朕为这江山社稷截干疏枝。"新君收起戏谑之色,目光灼灼地看向谢兰言,"这个人,必须是个孤臣。"

谢兰言指尖微颤。他怎会不懂其中深意?他的父亲当年就是这样的孤臣,最终落得什么下场,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不知道,当年父亲决心踏上那条路时,天子可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夜,皇上赦免陶氏母女,又召陶鸢入宫侍奉太后时,谢兰言就明白了——这是保全,也是要挟。以陶鸢为质,逼他就范。

"容臣再思量几日。"

"好,给你三日。"

谢兰言起身长揖告退。皇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方才一番推心置腹,说得口干舌燥。

他将谢兰言剩下的残茶泼在地上。

"文茂茂,添水。"

小太监提着铜壶碎步进来:"皇上可要换套茶具?奴才再给您添些新茶?"

皇上疲惫地摆摆手,将茶碗往前推了推:"不必,就用这盏,添水便好。"

暮色四合时,陶鸢终于踏着最后一缕天光回到茅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却见院中竹竿上晾满了泛黄的书页,在晚风中轻轻翻动,像一群振翅欲飞的白蝶。

阿嬷正佝偻着身子收书,听见动静回头:"姑娘回来了?先生在书房呢。今儿从宫里回来,就闷头收拾了一下午。"

身后的小太监文茂茂提着朱漆食盒,累得额头沁汗。陶鸢接过沉甸甸的食盒:"茂茂辛苦,这些给我就好。"待小太监作揖离去,她揭开食盒,各色宫制点心整齐码着,最上层正是紫苏糕——那是太后特意给她多装的。

拣了盘紫苏糕,陶鸢轻叩书房门扉。屋内谢兰言正坐在书匣上,手中一卷虫蛀的旧书几乎要贴到鼻尖。烛影摇红间,他眉头紧促,一心扑在书里,竟未察觉有人进来。

陶鸢抿唇一笑,将青瓷碟悄悄搁在案头。退出时还不忘用帕子垫着门轴,免得吱嘎声惊扰了先生。

待谢兰言终于从故纸堆里抬头,暮色已浸透了窗纸。案头那碟紫苏糕让他怔了一下——幼时随父亲入宫,太后还是宜嫔,宫中贫寒,只能拿这家乡的吃食待客。他是江南人,其实不喜辛辣,可吃了几片倒真吃出了滋味。

指尖拈起一片,熟悉的辛香在舌尖炸开。端着碟子寻到灶房,但见陶鸢挽着袖子帮阿嬷添柴。灶火映得她的面庞发亮。

桌上还摆着很多碟点心,显然都是从宫中带回来的。

陶鸢见谢兰言进门,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师傅!这些都是太后赏的,还让我明日就搬进宫住,说要与我说说话呢。"瞥见他手中的紫苏糕少了些许,顿时笑靥如花:"我特意求太后装的。记得师傅不嗜甜,唯独这紫苏糕——小时候您做给我吃过。今儿在慈宁宫一尝,竟和您做的分毫不差。"

谢兰言望着眼前雀跃的少女,紧绷了一整日的眉头不觉舒展。烛光映照下,他眼中泛起温和的涟漪:"在太后跟前可守规矩了?"

"阿鸢谨记师傅教诲。"陶鸢歪着头回忆,"只是太后说起一个叫阿禾的孩子时落了泪,还是我讲笑话逗她开怀的。"她低了些声音,"听柳桃姐姐说,那孩子也最爱紫苏糕,太后很是惦念。"

谢兰言默了默,记忆如潮水涌来——年少时随父亲入宫,那时今上还是九阿哥,他是他的同窗伴读。每次去宜嫔宫中,九阿哥知晓他忌辛辣,但又不愿母亲失望,总是抢着吃掉母亲准备的紫苏糕。

望着陶鸢明媚的笑颜,谢兰言心头坚冰渐融。或许,做一回孤臣也未尝不可。这念头一起,心终于落了地。这时才觉得腹中空空。

"说说,哪些点心最可口?"

陶鸢瞪圆了眼睛:"您不是向来嫌甜腻?"

"阿嬷年高齿摇,吃不得甜食。若全进了你这丫头的肚子,"谢兰言眼含揶揄,"怕不是又要闹牙疼。太后赏赐,糟蹋了总归不好。"

陶鸢暗自纳罕。今日的师傅格外不同,褪去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倒显出几分少年意气来。她兴致勃勃地介绍起各色点心,谢兰言竟也一一品尝。时而颔首称善,时而蹙眉急饮清茶,逗得陶鸢笑弯了腰。

只有阿嬷急得直跺脚:"哎哟喂,先生怎也跟着小丫头胡闹!这许多糕点下肚,夜里该泛酸水了!"

灶房内笑语喧阗,连檐下麻雀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是夜,一只信鸽落在御书房窗棂。皇帝展开素笺,但见怀素草书六字:"吾非相,乃摄也。"落款单字"禾"。

皇帝抚笺莞尔。这是他们少时在尚书房争辩过的典故,也是谢兰言最仰慕的那位前朝首辅的名言。

"若你愿来,"皇帝将信笺收入紫檀匣中,笑道,"朕许你开府称相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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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粮胭脂录
连载中陶纪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