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亭送别

第二日清晨,圣旨降下:

“陶若衡谋逆当诛,然其妻女不知情,连坐之刑乃前朝苛法,有违人伦,即日废止。陶若衡择日处决,陶氏母女并其他家人,俱赦无罪。”

城门外的长亭。

劫后余生的陶鸢与母亲相拥而泣,身后马车里,小红儿仍昏睡不醒。

陶母拉着女儿跪伏于地,向谢兰言重重叩首:“谢先生大恩!陶若衡罪无可辩,妾身本已决意随他赴死,以全夫妻之义。却不想天恩浩荡,饶我母女并这苦命丫头一命。”她声音哽咽,“鸢儿已同我说,其中多赖先生周旋……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如今既已脱罪,不敢再劳先生挂心,就此别过。”

谢兰言伸手虚扶,温声道:“夫人言重。纵免了刑责,流言亦可杀人。京城……已非安身之所。”他顿了顿,“不知夫人欲往何处?”

陶母拭泪:“妾身与鸢儿商议,欲带小红儿回江州投奔娘家。”

谢兰言沉吟:“恕我直言,江州亦非净土。陶公既将鸢儿托付于我,我断不能任她受辱。”他目色沉静,“有位慈厚的老夫人,我可送鸢儿暂居其处。待数年风波平息,夫人再返京,或鸢儿去寻您,母女重聚不迟。”

陶母望向女儿——经此大变,陶鸢也褪了些娇气,眉眼看着坚定不少。她轻叹:“鸢儿,你……如何想?”

陶鸢指尖微颤。父亲死因未明,若欲查证,唯有留京。她深吸一气:“娘,师傅既已安排,女儿愿留京。您放心,鸢儿会顾好自己。”

陶母泪如雨下,刚重逢又别离,心如刀绞。可她明白,谢兰言是女儿眼下最好的倚仗,而那先生眼中对阿鸢的疼惜也不似作伪。她向谢兰言深深一揖:“劳先生费心。”又拉过陶鸢,强抑哽咽:“鸢儿,莫任性,听先生的话。”终是忍不住将女儿紧搂入怀,“娘的乖女啊。”

日头西沉,城楼上的暮鼓已敲过三巡,守城的兵卒开始推动厚重的城门。护城河畔的柳枝在晚风中轻颤,方才还熙攘的送别人群早已散去,只余几片零落的柳叶打着旋儿。

陶母将女儿的手攥了又攥,终究还是松开了,登上马车渐渐远去。

谢兰言看向面前小姑娘哭红的鼻尖,下意识去摸袖笼——当年小徒弟因为背不出文章,一骂就哭,一哭他就只能拿糖去哄。他拿出一包桂花松子糖,递给陶鸢。陶鸢却推开。

"师傅莫再拿糖哄我了。"陶鸢用袖角压了压眼角,继续道"从前您总说我的诗是'琉璃匣里养牡丹,不通世情',如今家逢大变..."她又哽咽但强行压了下去:“我终是该变一变了。”转身,提起裙裾大步走向城门。

谢兰言望着那个小姑娘在前面走得迅疾,知她虽然口中说得洒脱,但心里还是多有不平,不由叹了口气。

昭明抱着书箱凑过来,少年人清亮的嗓音里带着促狭:"先生这个月可经常叹气呢。"

"多嘴。"青衫文士拂袖而去。

“哎,您等等我!”

少年的叫喊声惊起道旁几只栖迟的麻雀。

暮色中,已有人家开始做饭了,柴火的香气混着晚风,飘向城阙上初升的新月。

第二日,天光未晓。

院中已有人影走动,隐约传来窸窣低语,间或夹杂一两声轻呼。

谢兰言掩唇打了个哈欠,推门而出,嗓音里犹带睡意:“阿嬷,今儿个手脚怎生这般重?扰人清梦。”

无人应答。

远处厨房里,阿嬷的声音遥遥飘来,透着几分焦急:“陶姑娘,您当心烫着!还是让老奴来吧。”

“阿嬷放心,我在家时也学过些烹调之术,如今不过是重拾手艺,不会出岔子的。”少女嗓音清亮,伴着锅里咕嘟咕嘟的粥滚声,显得格外鲜活。

谢兰言循声踱至厨房门前,还未踏进去,便听阿嬷倒抽一口气,急得直跺脚:“哎呦!这手都烫红了!快浸到水缸里去,老奴去问问先生可有烫伤药!”

一转身,正撞见谢兰言立在门口,阿嬷连忙道:“先生您来了!陶姑娘烫着手了!”

谢兰言几步上前,眉头微蹙,执起少女的手——原本纤细白皙的指尖因冬日冻疮尚未痊愈,已略显红肿,此刻又添了一片烫伤的绯红。

“阿嬷,去我房里取那只黑匣子,里头有个绿瓷瓶。”他一面吩咐,一面让她自己托着手,给她舀了瓢清水缓缓冲洗伤处。待阿嬷取来药膏与纱布,又细细包扎。

“怎的还这般莽撞?”谢兰言本不欲苛责,可见她指尖通红,到底没忍住叹怨了一句。

陶鸢自知理亏,也不辩驳,只低眉顺眼地小声道:"师傅,我只是想给您煮顿早饭。如今父母不在身边了,总得学些手艺,日后做个烧饭婆子,也好安身立命。"

谢兰言听她这般"志向远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好个远大的志向!昨日你母亲才托我照看你,今日你就要去当烧饭婆,叫我脸往哪儿搁?"

说着指了指她裹着纱布的手:"原打算今日带你进宫见太后,你这般模样,叫我如何带你去?"

陶鸢一听那老太太竟是太后,急忙就要扯开纱布:"不妨事的!我把这纱布拆了,换件袖子长的衣裳......"

"胡闹!"谢兰言连忙制止,"这要是起了水泡,更难痊愈。“又向后招呼道:“阿嬷,去让昭明准备套袖长的衣裳,待会儿你帮她换上。"

待阿嬷退下,屋里又只剩师徒二人。谢兰言踱到灶台前,见砂锅里的粥还在咕嘟冒泡,隐约飘来焦糊味,不由嘲笑:"连端个砂锅都不知道垫块湿布,还想当煮饭婆?这般毛手毛脚,怕是连跑堂的小厮都做不好。"

陶鸢讪讪地低下头。因娘亲生了她之后,体弱多生病,在家时她也经常会帮家里阿姆煮药膳,今日也不知怎的,竟慌里慌张烧糊了还烫了手。

谢兰言挽起袖子,熟练地搅动着粥底,熄了火,将粥分盛几碗。"快些用吧,待会儿换好衣裳就进宫。"说着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意外发现粥竟煮得香甜软糯,倒是小瞧了她。

一抬眼,正对上陶鸢期待的眼神。谢兰言失笑:"味道不错,快吃吧。"

陶鸢闻言眉开眼笑,捧起碗就要狼吞虎咽。谢兰言敲了敲桌沿:"食当细嚼,勿抟饭。"

陶鸢在心里扮了个鬼脸,却还是乖乖放慢了动作。

深宫朱墙间,黄总管引着谢兰言与陶鸢穿行。青石宫道尽头,慈宁宫的飞檐已隐约可见。

谢兰言侧身低语:"这位老太太最是慈和,你且记着——问什么答什么,莫要调皮,惹太后生气。"

陶鸢是第一次进宫,孩子心性,东张西望地看什么都好奇,师傅问话也是敷衍着应声。

黄总管见状笑道:"谢先生放心,咱家会陪着陶姑娘进去。"

朱漆宫门"吱呀"开启,殿内沉香袅袅。一位着绛紫团凤纹常服的老妇人端坐罗汉榻上,银丝间的点翠凤钗随她抬首轻轻晃动。

"太后娘娘,"黄总管躬身道,"皇上吩咐带谢先生家的小娘子来给您请安。"

陶鸢瞧着众人肃立,忙学着谢兰言平日作揖的模样,脆生生道:"臣女拜见太后娘娘。"

老太太眯起昏花的眼睛,见殿下一个穿杏红衫子的小人儿立在当地,发间珠花随动作轻颤,倒像枝初绽的春桃。

"小囡快过来,"太后招手,"让哀家仔细瞧瞧。"

陶鸢也不怯场,拎着裙角就踏上阶去。自新帝登基,这深宫已多年不闻孩童笑语——皇后体弱,皇帝怜惜,至今未育子嗣。

太后瞧着欢喜,连声唤宫女:"把昨儿做的糕点端来。"描金漆盒刚揭开,陶鸢眼睛就亮了,里面有以前师傅常常做给她吃的紫苏糕,她很是喜爱紫苏的辛辣味,如今师傅已经很少动手了。陶鸢道过谢,用银叉挑了片薄糕。

“这孩子也爱紫苏糕...”太后一怔,脸上浮现了丝笑:"以前阿禾那孩子,随他父亲进宫,总要来拜见哀家。那时宫里清苦,唯有这家乡口味的紫苏糕,他也不嫌弃,总说是好吃...如今置备了其他糕点,却好久不见他了。"

太后回忆起往事,话音渐低,一侧的大宫女柳桃忙递上帕子:"娘娘且看,这小娘子眉眼活脱脱似阿禾少爷当年呢。"

陶鸢虽听得糊涂,却记着师傅叮嘱,故意学着黄总管的腔调,老气横秋道:"小奴也最爱太后娘娘做的糕了。"

满殿寂了一瞬,忽听得太后笑出声,黄总管也是眉眼中含着笑:"这孩子是个讨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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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粮胭脂录
连载中陶纪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