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室的蓝光彻底褪去时,沈惊寒觉得意识像是被温水浸泡过,那些尖锐的、扎人的碎片都变得柔软。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触到皮肤的温度,竟有种久违的真实感。
监测仪的警报声停了,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稳定在“0”,绿色的“安全”标识像初春的第一片新叶,在冷白的仪器面板上格外显眼。
单向玻璃外,凌彻的助手激动地记录着数据,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大校!犯罪值稳定在0了!神经元同步率100%!实验……真的成功了!”
凌彻没回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隔离室里的人身上,看着沈惊寒慢慢坐直身体,看着他眼底的疯魔褪去,露出原本的清冽,像被擦拭干净的星石。直到对方抬起头,隔着玻璃与他对视,凌彻才觉得紧绷了三十天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
沈惊寒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凌彻看懂了。
他在说:“傻子。”
就像很多年前,在星舰宿舍的深夜,他替凌彻挡下那些明枪暗箭后,对方红着眼眶说“谢谢”时,他骂的那声“傻子”。
联邦议会的判决来得比预想中快。
或许是七段故事的录音被匿名送到了议员桌上,或许是0的犯罪值让那些坚持“即刻清理”的人没了底气,又或许,是凌彻那份以命相抵的军令状,终究在冰冷的法典上凿开了一道缝。
最终判决下来那天,天气很好。透过法院的落地窗能看到漫天星轨,像撒了一把碎钻。
“沈惊寒,”法官的声音比上次柔和了些,“鉴于犯罪心理值恢复正常,且相关案件存在特殊隐情,经议会投票决定,撤销‘清理’判决,改为囚禁五十年。”
五十年。
在人均寿命千年的星际纪元里,不算长,却也足够磨掉很多东西。
沈惊寒穿着新的囚服,站在被告席上,听完判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被带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旁听席。
凌彻就坐在那里,军装笔挺,胸前的勋章依旧耀眼。他没有起身,也没有挥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太多东西,像星轨一样缠绕交织。
沈惊寒忽然笑了。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监狱在一颗偏远的殖民星上,四周是荒芜的戈壁,只有偶尔掠过的星际鸟,能带来一点活气。
沈惊寒被分到一间单人牢房,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就只有一扇小窗,正对着远处的星港。
第一个月,没人来看他。
他每天靠着墙坐,看着窗外的星起星落,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着那些被凌彻剖开的记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动手时的颤抖,想起每次做完“清理”后,凌彻办公室的灯总会亮到天明,想起被通缉那天,对方在通讯器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别回头”。
原来那时,他就知道了。
第二个月,凌彻来了。
他穿着便装,没了军装的束缚,看起来温和了许多。隔着探视窗,他把一个盒子推过去:“给你的。”
沈惊寒打开,里面是一把军刀,刀柄上刻着他的名字。是很多年前,他刚升任舰队指挥官时,凌彻送他的礼物。后来被通缉时,他以为早就丢了。
“在你星舰的储物舱找到的。”凌彻的声音透过传音器传来,有点失真,“我申请了保管权。”
沈惊寒摩挲着刀柄上的刻痕,没说话。
“我辞掉了大校的职务。”凌彻忽然说,“也退出了研究院。”
沈惊寒猛地抬头。
“别这么看我。”凌彻笑了笑,眼底有释然,“那身军装和勋章,戴着太累了。我想……活得轻松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窗的方向:“我在星港旁边开了家店,修修星际舰零件,偶尔也卖卖补给。”
沈惊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能隐约看到星港的轮廓。
“每天都能看到这里的灯。”凌彻的声音很轻,“你这边亮着,我就知道该收摊了。”
探视时间到了。
狱警走过来,示意凌彻离开。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沈惊寒一眼:“等我。”
没有华丽的承诺,就两个字,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沈惊寒心里。
他看着凌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拿起那把军刀,抵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忽然觉得,这五十年,好像也没那么难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
凌彻每个月都来,有时带一本书,有时带一小罐他做的营养液,有时什么都不带,就隔着窗,和他坐着看两个小时的星。
他会说星港的趣事,说戈壁上开了花,说联邦新换了议长,却从不提自己这一路有多难——沈惊寒能猜到,一个曾经的联邦大校,放下身段去修零件,总会遇到些白眼和刁难。
但他没问。
就像凌彻也从没问过,他在牢里过得好不好。
有些话,不用多说。
第五年,凌彻两鬓有了点白霜。
第十年,他带了一张照片,是星港小店的样子,门口挂着个牌子,写着“等一个人”。
第三十年,沈惊寒透过窗,看到他在戈壁上种了一排树,虽然长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韧劲。
第四十九年,凌彻来的时候,咳嗽了几声。沈惊寒皱了眉,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递过去:“隔壁牢房的老头给的,治咳嗽的草药,挺管用。”
凌彻接过来,像宝贝一样揣好:“好。”
第五十年的最后一天,监狱的合金门在沈惊寒身后缓缓打开。
戈壁的风带着沙砾吹过来,有点冷。他眯了眯眼,看到远处的星港旁,有个熟悉的身影。
凌彻站在小店门口,背有点驼了,头发全白了,可那双看向他的眼睛,依旧亮得像初见时的星轨。
他走过去,脚步声踩在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响。
走到近前,凌彻才像回过神来,慌忙擦了擦手,想说话,却被沈惊寒一把抱住。
“我回来了。”沈惊寒的声音埋在他颈窝,有点发哑。
凌彻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抬手回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把这五十年的空白都填满。
“欢迎回家。”他说。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再也分不开的样子。
小店的牌子还挂着,“等一个人”三个字被风沙磨得有点模糊,但在沈惊寒眼里,却比任何勋章都耀眼。
“店里缺个帮忙的。”凌彻松开他,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你……愿意留下吗?”
沈惊寒看着他,忽然笑了,像很多年前在星舰指挥室里那样,眼里映着光:“付工资吗?”
“付。”凌彻赶紧点头,“我所有的都给你。”
沈惊寒没再说话,只是牵起他的手。
两只手都布满了茧子,一只来自常年握枪,一只来自常年修零件,却在相触的瞬间,传来滚烫的温度。
远处的星轨开始亮起,像无数双见证的眼睛。
他们都曾是彼此的罪,带着一身泥泞,跌跌撞撞地走向对方。
如今尘埃落定,才终于明白——
救赎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是你为我劈开黑暗,我为你等尽光年。
是我们在罪孽的尽头,找到了属于彼此的,最干净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