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辽远的天空,眼底燃起一点炽烈的向往:“那可是慕容瑶啊!她餐风啮雪镇守边关十多年,单枪匹马救回中了陷阱的三千将士,以身为饵生擒敌军主帅,大小胜仗打了无数……她是这个国家的英雄,是我辈楷模!我怎么能眼睁睁看她陷入绝境而坐视不理?不管这宫里谁做主,不管这宫里的风吹向何处,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愿意为她和慕容家尽一点绵薄之力。”
小侍女撇撇嘴道:“可是,她都不知道你的这些心思。”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知道呢?”蓝衣女子点了点小侍女的鼻子,宠溺地道,“这世间的法则对女子本就不公平。咱们生为女子,相互扶持是应该的。你上次不也帮过一个犯了错的宫女么?我也没见你问她要报酬啊!”
有侍弄花草和养鱼的宫女结伴而来。主仆二人结束了对话,起身回寝宫去了。
中午时分,有消息传来,说慕容瑶离了凤藻宫就去面圣了,一来为她的坏脾气领罪,二来痛陈她只想伴驾无意高升的心意。萧尧非但没责怪她,反而圣心大悦,赏赐了她一把短剑,称赞她性格豪爽,行事光明磊落,不愧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恰巧这时,朝堂上有人上了一道折子,说淑妃的德行尚不足以担负贵妃之尊,且闲王无功亦无劳,实在不宜过分恩宠,不然有悖祖宗规矩。萧尧从善如流,当即便下了一道圣旨:准许闲王游历江湖,不限归期。且,不奉召不得入京。如此,谁也不得罪,他自己也安心。
当天晚上,萧尧临幸忘忧宫。林翩翩对早上发生的事只字不提。萧尧奇怪她居然不哭不闹,问她何故。她这才红着眼,酸溜溜,娇滴滴地说,淑妃娘娘懂事明理,妾身自然也不能小气计较,被她比了下去。又说,原本,她是不反对晋封淑妃的,奈何自己膝下无子嗣,难免有些担心。可思量后,又觉得淑妃做得对。身为妃嫔,第一要紧的就是伺候好圣上。其它的事圣上自有主张,不必庸人自扰……她含嗔带娇地说了那么一通,哄得萧尧心花怒放,早早地就安寝了。
遏制住了淑妃与闲王晋升的势头,上官媃心里稍定,但她因萧尧对淑妃母子的宽容而生出的种种不满,并没有得到安慰。眼下闲王有人暗中盯着,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中,她已无所畏惧。她现在最头疼的是这批新入宫的女子,资质太过平庸,没有一人能与林翩翩一较高下。这些年,她一拨接一拨不停地往萧尧身边送美女,直送得他心花怒放,夸她识大体,体谅圣心,堪称后宫典范。那些女子都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本事,也各有各的心计,绝非千篇一律。她亲自训练她们,教她们如何讨萧尧欢心,如何保持美丽,如何利用自身所长,就是不教她们如何收敛锋芒,如何谋定而动,如何保全自己——不但不教,她每日还给她们灌输一种思想:她们是最高贵最无与伦比的,她们天生就该被君王宠爱。没人能跟她们比,更没人配与她们争,凡是敢比敢争的人都该死也必须死。她从不让她们打探消息,因为她知道她们会因为自身的美貌而得宠,迟早也会因自恃美貌而获罪。她们的心思都用在了争宠上,不具备做细作的资格,她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哄萧尧开心。一旦有人败下阵来,她就立马重新选美,用新人填补空出来的位置。如此反复,萧尧便离不开她,也就不会为了一些小事轻易降罪于她。只要萧尧的痒痒肉在她手里握着,她完全没必要亲自下场争宠。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鸢萝问:娘娘,您为什么不想被圣上宠爱?
她轻蔑地答道:为什么要?他非良配佳偶,不值得我用心。没有情爱,女人一样可以很幸福。因为幸福从来就不只是男欢女爱,它是一种能力,是自身强大带来的安全感和掌控命运的能力!我能驾驭自己的人生,也有手段掌控别人的人生,为何还要那虚假的泡沫般的宠爱?自我麻醉,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么?他弥补得了我失去的青春年华?他安慰得了我疼痛屈辱的情感?不,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会在我心上狠狠捅刀,嘲笑我的破碎,讽刺我的苦痛,不满我的血脏了他的眼,然后无所谓地走开,继续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享乐!这样的男人,不管他是国君,还是仙君,或是九天之上的神君,我都不稀罕!我,上官媃,靠自己活!
她没有说谎。于她而言,她压根儿就不在乎萧尧来不来凤藻宫,也不在乎有多少女人爬上龙床,更不在乎谁口中拈酸吃醋的冷嘲热讽,她只在乎有没有人跟萧煜争夺皇位。她生了三个孩子,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但只有萧煜寄托着她全部的希望。她为他消灾挡煞,她为他抛却自尊,她为他呕心沥血,她为他步步惊心,她为他熬白了发……为了皇位,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口蜜腹剑,坏事做尽。她曾无数次跪求上天,保佑萧煜躲过明枪暗箭,健康无虞,逢凶化吉;她也曾求诸神赐予她力量与智慧,为萧煜扫除障碍,保他称王称帝,君临天下。如此,她愿折寿早逝,来生甘为牛马,赎今生的罪过……当然,她偶尔也会在夜半无人时扪心自问,当初那个踩死一只蚂蚁也会愧疚半天的上官媃去哪儿了?她一遍一遍地追问,始终找不到答案。
鸢萝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说:你没说实话,我这是一念成魔。
鸢萝叹息:既知是魔,又何必执着?
她笑答:无他。只因这是吾儿所愿。
鸢萝自知安慰不了她,只是默默陪伴。就像今夜,上官媃对着一室灯火摸着墙上的影子,绕着宫室一圈又一圈,她在跟冤死的人说话。那些还没出生的、襁褓中的、尚未成年、已封王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有请人好好超度你们,保佑你们早日往生极乐,来世别再投生在帝王家!百姓虽苦,苦在生活贫困艰难,好过帝王家亲人反目,骨肉相残,到最后只剩一片血染的江山,一个堆满尸首的王座。苦啊!宫里的人苦啊!她一盏盏吹灭烛火,像抹杀掉一个个不被她掌控的灵魂。失去了光,屋里的影子接连消失不见,最后化为一团不分彼此的黑暗,直至虚无。
暗夜无边。盐粒似的雪花密集地落下,为天地蒙上淡淡的迷雾。簌簌的声音像亡灵的窃窃私语,商量着该如何报仇雪恨。借着夜与雪的掩护,他们悄悄靠近仇人,将愤怒与咒怨冻成尖锐的冰凌,等待时机刺入对方的心脏。
日子就在每天的请安与听训、算计与被算计、苦乐并存中慢慢过去了。等到回头看来时路时,仿佛已过了几生几世,又仿佛只是一场梦的时间。来不及伤感,更来不及感慨,春天的最后一场寒流和风暴已卷走了墙角的最后一抔雪,让一切都无迹可寻。
天气回暖不过月余,宫墙内的花草大多都已舒展。姹紫嫣红,水灵灵的模样丝毫不比宫里的美人逊色多少,却很少有目光愿意为它们稍作停留。那些目光太忙了,忙着看别人的脸色,忙着给别人脸色看,忙着将自己的别人的脸色转化成和暖春风,然后去骗别人也骗自己。花儿草儿不介意没人关注,依旧热热闹闹地开,肆意盎然的绿。
结束了与几位心腹大臣的商谈,萧煜出了密室,脑子还在盘算刚才所议之事。忙了整整一天,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信步来到后花园,他望着清明的月色好一阵出神。暖风轻拂,将万物之声融合为一首卿卿我我的情诗,携着花香在耳畔低吟浅唱,不知不觉间将胸中的浊气一扫而光。“这夜色……可真美啊!”他冷硬的心肠里融入了一点柔软的东西,竟让他生出了吟诗作对的兴致。这个念头刚起,另一个念头就接踵而至:大事未成,岂能贪图享乐,被风花雪月迷了眼!于是,他的身体立马绷直了,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随时准备射杀那些藏在暗处的猎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个问题不受控制地飘过了他的脑子:我有多久没好好吃饭,没好好睡觉了?他想不起来了。他想不起来的,还有上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观赏夜景是什么时候了。
上官媃穿着一身初阶宫女的衣裙从花丛后转出来,眼眉慈祥柔善,看不出丝毫的阴损狠毒:“煜儿,这么晚了还在忙?是在为你父皇要为你求娶雾游国公主为妻的事烦恼?”
“是,也不全是。”萧煜上前两步,扶着上官媃的胳膊,“母后这么晚出宫是有要紧事跟孩儿商议?有事您让鸢萝姑姑传话,孩儿自会进宫去,您不必亲自前来。您出来一趟太难了!”
“说难也容易。你好长时间没进宫了,母后想你了!想来看看你府上的情况,看看你与母后一起种下的花都开好了没有。”上官媃端详萧煜片刻,神情温婉和悦,“略瘦了些,精神倒还好。你呀,不是要紧事就让手下人去做,别事事亲力亲为。想成就一番事业首先得有好身体,知道吗?”
“母后这样放心不下,是拿孩儿当小娃娃了。”萧煜摸了摸石凳,稍微有点凉,“母后愿意去书房,还是就在园子里转转?”
“今晚的空气很舒服,咱娘俩就在这里说说话吧。别担心,我虽然生在丞相府,但打小就是上墙爬屋,抓鸡追狗到处窜的主,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娇滴滴的娇小姐。”上官媃拂去对面石凳上的落花,示意萧煜也坐。“那雾游国皇子众多,却只有辛夷这么一个公主,从小舞枪弄棒,骄纵着养大,要月亮就绝对不会给星星,其刁蛮任性的程度不亚于雪千色。这样的人不但不能成为你的助力,还有可能惹来麻烦。贤王妃的宝座绝不能落入她的手中!”
“父皇已决意下旨赐婚,若拂了他的意,少不得要惹来一场狂风暴雨。”萧煜颇为愁楚地道,“孩儿身家性命是小,连累了母后和丞相府就是孩儿不孝了。”
“我儿莫出此言。你父皇那里说不通就不说,母后自有办法让雾游国主动悔婚。”上官媃拍拍萧煜的手背,安慰道,“母后会替你物色一个才貌双全,贤德智敏的女子为妻,绝不允许旁人拿你的终身大事谋利。我儿半生辛苦,母后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
萧煜黯然道:“身在皇家,婚姻无法自由,孩儿早就认命了。母后不必为孩儿冒险。”
“他们不能自由婚配是他们的母亲无能,没有尽到母亲之责给孩子保护。你是我上官媃的儿子,我必要为你觅得良人,一生圆满幸福!”
“孩儿多谢母后成全!”萧煜笑了,“有母后在,孩儿高枕无忧!”
“你啊,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好,不必再担心其它。一切有母后!”上官媃含笑注视着萧煜,眼里慈柔一片。“两个时辰前,苏舜卿奉旨秘密进宫了,听说是为了水月砚而来。不知是何缘故,你父皇突然对那东西志在必得,派出大批高手到处打探其下落。从前他想要水月砚,是有传闻说水月砚关系着一部兵法,得之可安天下。可看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想要的恐怕不是天下安,而是另有所图。”
“身为君王却不想振兴河山。孩儿实在想不出父皇到底想要什么?”
“人总是被更玄妙,更触不可及,更符合幻想的东西引诱,这才是欲壑难填的真相。你父皇是个例外,他并非被旁人迷惑,被**勾引,而是他本就是贪欲的化身。”上官媃想着萧尧做下的荒唐事,眼里的讥诮之意渐浓,“在我们看来,还有什么比皇权在手更令人心动呢?然而,这对他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他早已玩腻了历代君王玩过的那些把戏,现在他想玩更新鲜更刺激更**的。坐拥天下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功能最齐全也最方便的一个玩具,随时可以抛之弃之。所以,他要利用水月砚做的事,还真不是咱们能猜中的。”
这些话说到了萧煜的心坎上。他的这位父皇,心思诡谲,行事乖张,满朝文武加起来也凑不出一个能看透他的人。作为儿子,他看到的是君王的无上威仪、父权的不可违逆和上官媃的逆来顺受。他不爱萧尧,一点都不爱,但他爱上官媃。如果他的政敌以上官媃和萧尧的性命相逼,要他放弃皇位,他会毫不犹豫用萧尧和皇位换取上官媃的平安。对他而言,上官媃不只是母亲,还是这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化身,他对她的爱超过了对皇位的渴望。就像现在,对着这个半生都在为他谋划的女人,他的心里泛起阵阵涩意。他垂眸遮住眼底情绪,轻声道:“说起来,孩儿得到水月砚实属运气。谁能想到时隔多年,会在那穷山僻壤邂逅慕连城的老管家?依后来的情形看,查到水月砚在他手里的大有人在,不然不会一路紧咬着不放。孩儿尚未查清这批人的来历,父皇应该也还不知道水月砚的下落。”
“凤舞山庄被屠时,慕家上下没留一个活口。为何这管家会安然无恙?还拿走了慕连城准备进献的水月砚?这件事越想越蹊跷,怕是有人设套,故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