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煎蛋卧在洁白的瓷盘里，旁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阳光正好落在桌沿，分割出明亮与阴影的界线。
林清寒食不知味。宿醉的钝痛还在颅内徘徊，但更沉重的是悬在两人之间关于“浮舟”的话题。她几次抬眼看向对面安静进食的程子卿，对方却像真的只是在吃一顿普通的早餐，神色平静，甚至带着点晨起的慵懒。
程子卿放下牛奶杯，杯底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清寒欲言又止的视线。
“林清寒，”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晨光，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不要欠你的人情。”
林清寒握着叉子的手指瞬间收紧，金属硌在掌心。来了。
程子卿的目光越过她，穿透这间小小的公寓，落在了那条即将消失的老街上，落在了那间堆满了旧书、飘着咖啡香、系着她五年心血的“浮舟”上。
“商业化以后的‘浮舟’，”程子卿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哪怕挂着我店主的牌子，哪怕有再好的资源和平台……也不再是我想要的‘浮舟’了。”
她的声音很稳，没有控诉，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认清了本质的透彻。
“那间书店，有我的梦想，有我的心血。”她看向林清寒，眼神坦荡而专注，像在陈述一个无需辩驳的事实，“它是我一点一点用心经营起来的。”
林清寒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看着程子卿眼中那份深沉的、不容置疑的眷恋，那是她那些冰冷的“方案”永远无法理解和替代的东西。
“但是，”程子卿的语气忽然一转，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轻盈和解脱，“它不是我生命的全部。”
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明亮，清晰地照亮了她脸上那份释然。
“我会在规定期限内搬离。”她宣布，语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像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了所有藕断丝连的幻想和纠缠。“它存在过，给过我，也给过一些人，一段温暖的时光，这就够了。”
林清寒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看着程子卿，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脱了具体空间的、对“浮舟”本质精神的守护。
程子卿微微向前倾身，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明确的、近乎托付的意味，落在林清寒脸上。
“所以，林清寒，”她看着林清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我不需要你的基金，不需要你的商业体规划。我只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帮这些书，找一个好去处。”
“它们不该跟着那个物理空间一起消失，也不该被当成废纸论斤卖掉。它们……值得被需要的人看见，值得在其他地方，继续活着。”程子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以你人脉，我相信能做到。”
程子卿说完，静静地看着林清寒，等待一个回答。没有强求，只有一种平静的信任，和一份沉重的托付。
林清寒的胸腔里仿佛堵满了滚烫的砂砾。昨夜酒醉时的脆弱和无助再次汹涌而来，但这一次，她没有被击垮。她看着程子卿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里面那份巨大的放手与同样巨大的不舍，看着那份将书店的“形”与“神”清晰剥离的智慧与勇气。
程子卿没有要她拯救“浮舟”的躯壳，而是请她延续那些书籍的生命。这不是妥协，不是退让，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一种超越了物理空间、真正属于程子卿式的、带着洒脱和尊严的告别。
她不要林清寒的“人情”，却将自己最珍视的“心血”的延续，托付给了她。
这份信任，比任何收购方案都更沉重，也更纯粹。
林清寒深吸一口气，放下叉子，坐直身体，迎上程子卿的注视，郑重地、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复杂方案，只有最简单的一个字。
**（时间跳转 - 三个月后，初雪）**
老街上，“浮舟”书店的招牌已经被摘下。
窗外，细小的、晶莹的雪花开始飘落，无声地覆盖着灰蒙蒙的街道，世界渐渐变得安静而洁白。
程子卿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红色的围巾，站在书店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五年光阴的地方。她的眼神平静，带着告别的温柔，却没有太多留恋的悲伤。
一辆印着某大型公益图书馆Logo的厢式货车停在路边。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批打包好的书籍搬上车。林清寒站在车旁，穿着利落的黑色大衣，发梢和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她手里拿着清单，正和图书馆负责人低声确认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认真。
寒风卷着雪花，吹过程子卿的脸颊。她拢了拢围巾，走向林清寒。
“都清点好了？”程子卿问。
林清寒抬起头，将手中的清单递给她：“嗯，最后一批了。按照你的分类，图书馆那边会建立专门的‘浮舟旧藏’阅览区，所有书都会录入系统，供读者免费借阅。”
程子卿接过清单，指尖扫过上面工整的字迹。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被初雪覆盖的街道，又看看那辆满载着书籍、即将驶向新生的货车，长长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融在簌簌的落雪声里。
林清寒摇摇头，也看向那辆货车，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该说谢谢的是那些书。”她顿了顿，声音低沉，“还有……以后能看到它们的人。”
两人并肩站在初雪飘飞的老街上，看着那辆货车缓缓启动，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引擎声远去，世界只剩下雪落的寂静。
“浮舟”的实体消失了。
但那些承载着时光、故事和程子卿心血的书籍，将在另一个地方，继续它们的旅程。
程子卿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冰凉，转瞬即逝。
“走吧。”程子卿轻语气轻松，雪花落在她微卷的发梢和红色的围巾上，她微微仰着脸，看着灰白的天幕，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弧度。像一艘小舟，轻盈地，漂向更广阔的水域。
林清寒也抬起头，雪，静静落下。天地一片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