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消失后的第三个月，程子卿那间小小的开间里。
程子卿盘腿坐在地毯的软垫上，背靠着沙发边缘，指尖在键盘上敲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像春雨落在瓦檐。阳光穿过玻璃，在她微蹙的眉心和专注的侧脸上跳跃。
厨房的小炖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番茄牛腩香气霸道地侵占着每一寸空气。这是程子卿新发掘的“劳逸结合”法——当脑子被虚构的人物和情节堵死时，就让双手去伺候真实的食材。
手机屏幕在茶几上无声地亮起，跳出林清寒的名字，后面跟着一行简短的字：
> **晚七点到。**
程子卿瞥了一眼，嘴角无意识地弯了一下，指尖未停。
七点零五分。
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传来。门开，裹挟着冬夜寒气的林清寒出现在门口。她脱掉挺括的羊绒大衣，露出里面柔软的高领毛衣，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公文包。
“堵车。”她言简意赅地解释那五分钟的迟到，声音带着一丝工作后的倦意，目光却习惯性地在屋内扫了一圈，精准地落在地毯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刚好，牛肉还要再焖一会儿。”程子卿头也没抬，手指依旧在键盘上飞舞，屏幕的光映着她眼底跳跃的思绪。
林清寒没说话，安静地换了拖鞋，走到她惯常坐的那张单人沙发边。她没有立刻坐下处理公文，而是俯身，拿起程子卿随意丢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本翻开的小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她站着翻了几页，目光却越过书页边缘，落在程子卿敲击键盘的手上。那双手不再只是泡咖啡、擦书页、玩树叶，它们现在在编织一个全新的世界。
十分钟后，饭菜上桌。暖黄的灯光下，番茄牛腩色泽诱人，配着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今天写到哪儿了？”林清寒舀了一勺汤汁浇在饭上，很自然地问。
“卡住了。”程子卿咬着筷子尖，眉头还拧着，“女主角要做一个重大决定，是留在安全但乏味的港湾，还是奔向未知的旷野。怎么写都觉得……不够味儿。”
“旷野的方向有什么？”林清寒咀嚼着软烂的牛肉，忽然问。
程子卿愣了一下，抬眼看向她。林清寒的表情很平静。
“或者，”林清寒又补充道，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那港湾对她而言，是真的安全，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
程子卿的眼睛亮了起来，“枷锁……这个角度……”她丢下筷子奔向电脑，快速打下几个关键词。
林清寒看着她沉浸的模样，没再打扰，只是安静地吃着饭，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她发现，看程子卿被创作点燃的样子，比看任何一份完美的项目报告都更……解乏。
饭后，程子卿又缩回了她的软垫“巢穴”。林清寒则打开了那个不离身的公文包，拿出笔记本电脑和厚厚的文件，占据了小餐桌。
房间里只剩下两种声音：程子卿指尖敲击键盘的细碎“嗒嗒”声，和林清寒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林清寒会停下笔，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识地飘向地毯的方向。程子卿有时会抱着膝盖发呆，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有时又会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输出，嘴里还念念有词。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
九点半。林清寒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酸涩的颈椎。她看向程子卿，后者正对着屏幕皱眉，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累了？”林清寒轻声问。
程子卿像是被惊醒，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即垮下肩膀，长长叹了口气：“嗯……脑子成浆糊了。这段对话怎么写怎么别扭。”
林清寒起身，走到她身边的地毯上坐下，没有靠得太近。“读给我听听？”
程子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屏幕转向她，小声念起那段让她卡壳的男女主角争执戏。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角色特有的情绪。
林清寒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屏幕文字上。等程子卿念完，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
“男主最后质问的那句，力量太足了。把女主后面所有的反驳都压住了，显得她……有点无力。”林清寒斟酌着词句，“或许，让她在被质问的瞬间，不是立刻用语言反驳，而是先沉默一瞬，描写一些肢体语言，让那种被刺痛的窒息感传递给读者，然后再爆发？”
程子卿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沉默……窒息感……”她喃喃着，似乎有了灵感。
林清寒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看着灯光下程子卿因专注的侧脸，感受着这间小小公寓里流淌的、混合着食物余温和创作焦灼的独特气息。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包裹着她。这里没有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没有必须立刻解决的危机，没有冷冰冰的估值报告。只有一个人，在努力地、充满热情地，试图从虚无中打捞出属于她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程子卿终于停下敲打键盘的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身体放松地往后一靠，脑袋正好抵在林清寒屈起的膝盖旁边。
“就到这里吧！”她仰起头，冲着林清寒露出一个疲惫却明亮的笑容。
林清寒低头看她，灯光落进她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眸深处，漾开一丝暖意。“嗯。”她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林清寒，”程子卿忽然开口，声音带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你知道吗？”
“嗯？”
“你是我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
林清寒微微顿住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
小小的公寓里，地毯上，一个刚刚在虚构风暴中找到出口的写作者，和一个习惯掌控真实世界却在此刻放任自己“无所事事”的投行精英，共享着一片奇异的、充满可能性的宁静。
一艘不系之舟，在漂泊的旅程中，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停靠、分享星光与风暴的锚点。
这锚点不在港湾，不在彼岸。
就在这流动的时光里，在一碗番茄牛腩的余温中，在键盘有节奏的敲击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