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爱人爱己

九州女子管弦乐团今晚在市剧院有例行演出,姜九跟了全程。

最后有她的古筝独奏做大轴,曲目练了很久,演出效果只能说无功无过。

团里有比她更有资格的前辈,比她技法略高一筹,但这个资格还是让给了她。

姜家的赞助费早在半个月前就打入了团内账上,指名要她来担这最重要的一角,同时也要求在剧院内最显眼的地方挂上姜家新推出的日用香氛广告。

她为了这一天,整个十一月,脑子里的那根弦都是绷着的,直到今日最后一个泛音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剧院掌声雷动,才隐秘又舒缓地松了口气。

虽然她的名气和技法没到观众要求返场的地步,但她的水平只到这里,就算失落,也无可奈何。

谢幕后,她正坐在后台更衣室里卸甲片,肩上被一只微凉的手按住。

女团长南青岩是一手组建这个乐团的老前辈,借助自己的人脉和在古典乐界的声望,组建了一支全女性乐团,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却依然弹得一手好琵琶。

南青岩的手掌按了按她肩膀,带着鼓励与赞赏的意味:

“小姜,你今天发挥超常啊,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

姜九的嘴角在听到这句话时不自觉地扬起,温驯又柔和地望向团长:

“是的。发生了一件,让我很开心的事情。”

团长对待女儿一样亲昵揉了揉她发顶:

“看来你丈夫对你很好——他今天没来?”

“他工作很忙的,而且我也没告诉他今天有表演。”

姜九说这句话时,完全没有哀怨的意思,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的例行演出,不值得让另一半推掉公司事务,大张旗鼓地来看她。

因为裴垣好像真的很忙,而让她这样推断的依据就是——

就连领结婚证那天,都是委托律师代领的。

“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可能会紧张得弹错音。”

为了不让丈夫给团长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

南青岩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她额头:

“你呀……心态还得练。”

她被戳得晃了晃脑袋,刚捂住额头,又听团长问:

“那你们蜜月打算请多久的假?我给你批,先说好,今天的大轴是你,等你蜜月的时候,大轴就都归陈思妤了,她那边我也说清楚了。”

姜九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呆滞和空白的表情:

“蜜月……吗?”

她以为结完婚就结束了。

没人跟她提蜜月的事情。

南青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她肩侧:

“行了,回去之后记得练琴别落下,接下来暂时没有大型演出,你好好休息,我先给你批一个月的假,祝你新婚快乐。”

姜九结婚那会儿,她根本没有拟宾客名单的资格,来的都是裴、姜两家生意场上的伙伴。

她对没有能邀请南青岩心怀愧疚,刚打算张口,就见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被递到她面前:

“结婚礼物。收着吧。”

她局促道了句谢,双手接过,打开之后,里头是枚包装精美的黑胶唱片,包装盒上用水墨笔触龙飞凤舞写着——

化蝶。

“团里的姐妹们录的,也是一份心意,拿去听着玩儿。”南青岩将唱片盒翻了个面,背面是团里其他三十一名成员的签名,看着姜九呆愣的模样,捏了捏她有些肉感的颊侧,“管弦乐合奏,谱子是我改的,一年后打算在国家歌剧院演,你先听着,一个月之后回来排练。”

姜九抱着这份饱含心意的礼物,颤巍巍嗯了一声:

“不会给您丢脸的。”

南青岩看着她这副拘谨的样子,忽然笑了: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人一辈子能结几次婚?和你丈夫出去旅个游,放松一下心情——你最近太紧绷了。”

她笑起来时眼角弯起的皱纹弧度温暖柔和,很像是姜九想象里妈妈的样子。

但姜九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妈妈。

妈妈早在她九岁的时候就失踪了。

……

“这个公司的创始人有道德瑕疵和舆论风险,前段时间刚因为把小三带到怀孕的原配面前,害得原配流产被骂上热搜,注重企业形象的都不会选他——他的合作案是怎么递到我面前的?”

男人坐在全暗的会议室主座,语气和态度都很冷,隔着投影仪绿色的指示灯光,目光极具压迫感地一寸寸扫过下首坐着的十几号人,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笃、笃”声打在人心上。

他身上自带的冷感和倦怠感,在此时也不曾削弱,眼底冰寒得像是落了层碎雪。

“可是抛开道德瑕疵不谈,他在这个领域确实做到了行业头部……”有不熟悉他脾气的负责人垂死挣扎,“我们集团在这一领域也是空白状态,和他合作尽管存在一定舆论上的压力,但是单就利益层面来看……”

裴垣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上签字笔,耐心听完负责人的一堆屁话,抬眼将笔掷在一边:

“陪他白手起家的原配都能辜负,说明他眼里只有自己的**,世俗的道德、规则、合同、信誉,在他心里,都比不上下面那块肉。他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

会议室陷入寂静,其他几位跟他时间长的总公司部门负责人,都低着头静若鹌鹑,知道他用词严重到这个地步,代表他已经相当不悦了。

“跟这样不守规矩的人合作,你最好祈祷不要被他钻到空子。

“至于行业头部?”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将合作案扔进一旁的碎纸机,在机器运作的嗡鸣声中,冷然道:

“下个月就不是了。”

纸屑飞雪般落入底下的透明收纳盒,嗡鸣声还没停,他就坐回去,翻开下一份提案,沉稳声音覆了层寒霜:

“继续。”

会议散后,裴垣第一个拎起外套走出会议室,边走边叮嘱吴助理:

“明天能处理的事务都推到明天,特别紧急的现在送来给我审,五点之前我要下班。”

二人身影远去,那新来的公关部经理目送裴垣离开,拉着采购部经理嘀咕:

“余哥,我刚跳槽来的不大清楚,咱们大老板是这个脾气?”

被他拉住的男人低头收拾着资料,把椅子推回去,本来没想搭理他,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迈出去的腿又退了回来,只说了一句话:

“大老板刚结婚。忙着宠老婆呢。”

公关部经理这才恍然大悟,这块他熟——立人设嘛!

新婚燕尔,总得给老婆表表忠心,这不丢人。

只是这些富不知道多少代的大老板是真不知道钱难赚,这么大的单子轻飘飘说拒就拒了,下面的人也得跟着受苦——

要是这单能谈下来,今年年底的分红肯定可观,在场高层手里都有股份,到嘴的鸭子飞了,谁不着急啊?

可是着急归着急,他也无法左右大老板的决策,只好叹着气跟在余哥身后走了。

“立宠老婆的人设是挺有追求的……但是……哎……”

……

南青岩那句关于蜜月的问题,就像在姜九心里种下了一颗幽微的种子。

她开始产生些许期盼,盼着能够和其他普通的夫妻一样,和裴垣两个人单独出去旅游——去哪里都好,只要是和他一起。

激素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几天之前她和他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是在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后,短短几天,她就开始不可遏制地想他。

她会想要和他更亲近一点,更了解他一点,隐秘地期盼他在今后的每一天,都会像新婚第二天那样,关心她的感受,照顾她的情绪,抚慰她的孤独,慢慢成为她生命中的倚靠,允许她像菟丝子一样攀附着他而生长。

姜九清楚,自己是个不被人爱就活不下去的废物。

毕业之际,和温时遇的断崖式分手突兀而又惨烈,她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整整三天,水米未进,胃里饿得灼痛,眼泪却流个没完。

最后破门而入的,是三天没能联系上她的闺蜜,叶之言。

叶之言找了撬锁师傅,在出示聊天记录,喊着有人要自杀后,才得以开了门锁,冲进她卧室,用挥舞战旗的气势将厚重窗帘一把拉开,回过身时,刺眼乳白天光在她身后无限向四周蔓延,伴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她脸上炸响:

“姜九!没了男人你不活了是吗?就算你活不了,世界上男人又不是死得只剩下温时遇一个!他去追真爱,你去找男模啊!你现在哭成这个死样子,就是见识太少,等我给你叫上七八十个男模,你见多了大场面就知道!男人也就那样!”

说着打开手机,划到附近酒吧,看了眼银行卡余额,又窝窝囊囊啧了一声:

“……先说好,你付钱,成吗?”

姜九浑浑噩噩地蜷在床上,下巴抵着膝盖,被那一耳光打懵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没管叶之言嚷嚷着要找男模的话,哽咽道:

“想要被爱,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也许是见她哭得太惨,叶之言甩着手,急得在原地转了几圈,才爬上床来把她一把薅进怀里:

“阿九乖啊,咱不为渣男流眼泪,他不爱你,我爱你呀。”

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她就觉得这话有歧义,刻意咳了两嗓子:

“我是说,除了他,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会关心你的。咱先把脸洗了,然后出去吃个饭,我出钱,请你吃大餐——不对,你饿了多久了?喝粥吧成吗?咱喝粥吧宝贝。”

姜九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突然扑到她怀里,尾音中带着委屈的颤:

“他说我一直在讨好他……说爱人先爱己……说我这么没有自我的人,活该没有人爱我……可是……可是……”

她的最后一句话随着控制不住的嚎啕冲出胸腔,不顾形象仪态,在叶之言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憋了二十二年的一场号哭——

“可是——从来没人教过我怎么爱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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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长情[先婚后爱]
连载中舞子maik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