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投其所好

姜九的双手本来规规矩矩放在桌面上,听他这么一说,收了回去,下意识交握,按在胸口。

那是个本能的警惕防备和自我保护的姿势。

裴垣在谈生意时免不了要跟人打交道,对这种肢体动作代表的含义门儿清,便换了个话题提:

“尝尝那道紫苏生蚝,开发区那家米其林的新品——对了,之前也没来得及问,你有忌口或者过敏的菜么?”

“没有。”

她看了眼他说的那道菜,局促地笑了一下,没动筷子。

“不爱吃海鲜?”裴垣也没再劝,起身开了灯,来到她身边,将她面前的盘子端走,递上来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协议,“那就先看看这个。”

姜九捧起那叠资料,目录上写着“婚内协议及财产清单”。

她指尖颤了颤,像捧了个烫手山芋,一瞬间各种负面的猜测轮番碾压过她的大脑皮层,几秒后才带了些不解地抬头看他,就见他一只手撑着椅背,将她虚揽在怀中,弯腰凑在她耳边说话,醇厚声线压得很温柔,惹得人耳膜微微地痒:

“婚前协议是跟姜衔枝签的,现在失效了,也没时间让你重新签一份。现在我们补一个婚内协议,我的律师拟的,花了点时间,今天才好。”

姜九的心重重往下沉了沉:

“等等……我们没签婚前协议,如果万一离婚,我会分掉你的一半财产……”

他们圈子里的人都很注重保护自己的财产,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怎么回事?

被养姐悔婚气昏头了?

“为什么要离婚?”裴垣说话时,温热气息洒在她耳畔,胸口的温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我们裴家,没有离婚的传统。”

他说完像是意识到话中强势一般,安抚地将手搭在她肩头:

“如果我以后做了什么让你难过到要提离婚的事,那我的一半财产就是你应得的。至于我——我既然认定了你是我妻子,就不会中途换人,也不会三心二意。”

姜九翻了翻手上附录的清单,脸上浮现出一丝源自陌生的茫然,这份陌生来自于——裴垣说的这段话,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话里的意思,她就像是患了理解障碍一样,难以听懂。

什么叫一半财产是她应得的。

他知道自己的一半财产有多少吗?

她手上这份清单光是国内外房产的编号就排出去三位数!

剩下零零碎碎的珠宝首饰、车表股票不计其数。

比她所知姜家的财产要多得多——得多。

还有,什么是不会中途换人,不会三心二意?

豪门圈子三妻四妾,各玩各的例子多的是,他这句话说出来,由于过于正常,反而显得无比抽象。

姜九很清楚,权力和金钱能把人异化成什么东西。

他不可能免俗。

“不信是不是?”裴垣轻而易举看穿了她表情背后隐藏的含义,伸手替她翻页,“没关系,慢慢来,先看婚内条款。”

翻到第三页,婚内协议写得非常详尽,其中包括履行夫妻义务的频率,是否要孩子,需要姜九陪同出席社交场合的频率,每个月打给她的零花钱,包括她今后的事业发展意向调查……

这些都需要姜九来确认签字,显得无比郑重。

她在看到这份比MBTI测试题还要详尽的协议后,隐约体会到了裴垣是真的想要把她纳入他的人生规划之中——尽管就在一天前,他们还素不相识。

她有些动容地抬头看他,只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和下颌线。

男人俯身在她身侧,一只手去翻她手中清单:

“关于孩子这一项,如果确认要孩子的话,我会让律师拟一份补充协议,会在你确认签字之后再开始备孕。”

说完意识到她在看自己,裴垣稍稍偏过头来,坦然地与她对视:

“这些事情本该在婚前说清楚的,抱歉。”

姜九蓦地逃避般低头,只留给他乌黑柔顺的发顶:

“我今晚好好看看,明天给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

他还想说些什么,裤兜里手机响了,顿了一下,轻声说了句“抱歉”,便掏出手机向外走去,人走到客厅,隐约飘来对话声:

“周末愉快,妈妈……在的……”

不等她低头看协议,就听那脚步声去而复返,裴垣举着手机站在餐厅门口,含笑看她,还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讲话:

“嗯,等我和她说过之后。好,您放心。”

等电话挂断,迎着姜九困惑目光,他将手机放回裤兜,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了几下裤缝,斟酌道:

“你下周末有时间吗?我带你去见我父母。”

姜九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在婚礼上,裴垣的父母完全就没有露面:

“他们很忙的吧?”

他们也觉得这场临时换新娘的闹剧太过丢人,以至于不愿出席吗?

裴垣不知道她已经想歪了,温和地嗯了一声,走过来替她将手上协议收走,放到一旁椅子上,又把她的盘子端了回来:

“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国外旅游,前段时间因为一些事情脱不开身。不过最近还是挤出了一点时间,打算回来见见儿媳妇。”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她紧绷的唇线,忽然低下头,在她唇角浅浅地啄了一口,带了点讨饶的意思:

“昨天婚礼他们是真的走不开。我代他们给你赔罪,答应你一个要求,你随便提,好不好?嗯?”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姜九的脸因为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唰地涨红,连耳根都透着一层薄薄的粉。

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脸红了,用双手手背贴住脸颊:

“没事的……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我没放在心上。”

怕他不信一般,强调道:

“真的。”

“没有吗?”裴垣没戳穿,指尖勾了勾她披在肩头的长发,“嗯……但他们没出席咱们的婚礼是事实,你作为新娘,受委屈了。这件事是我这边做得不对,所以赔罪是肯定要的。就算你现在想不到要什么,也可以先存着,之后随时可以兑现。”

“真的——”

姜九刚想说不用,一抬头看到他转身走开了,说到一半的话就这么咽了下去,下意识咬紧嘴唇,齿沿唇瓣隐隐泛白。

片刻后,裴垣折返回来,手上拿着一张奶白色卡片纸,上面手写着“什么都实现卡”,递到她面前。

姜九看清上面的字后,有些哭笑不得,没有去接:

“这是用来哄小孩子的东西呀,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不用拿这个哄我的。”

裴垣捏着她的手腕牵过手来,将卡片郑重塞进她掌心,在坐着的女孩面前半跪下,推着她的手指一根根蜷起,将卡片握住,学着她的语气,带着半分调笑,半分认真道:

“就算你不再是小孩子了,但你也依然可以是我的小朋友啊。”

离得近了能看到,在他左眼皮下,很靠近眼尾的下眼睑处,生了颗不起眼的黑色小痣。

他弯起眼睛笑的时候,那颗痣就随着眼尾微微上挑,很有记忆点。

姜九望入他眼中,先是被那颗痣吸引了注意力,随后又迟滞地意识到他是在哄她,于是长久地怔在那里,视线机械下移,挪到被她手指遮住一半的“什么都实现卡”上。

卡片是用金色的闪光啫喱笔写的,写出来的线条像撒了密密闪闪的金粉,字体也被他刻意圆滑了棱角,显得毫无攻击性,与早上的留言截然不同。

露出的“实现”二字,像尊镀了金身、无有不应的佛像。

声音像游魂一样从她被咬得微肿的唇间飘出:

“下周末……乐团休息,我有空的。”

……

“最近过得怎么样?”

“一般。”

“你的妻子有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吗?”

“不多。”

刘医生用笔尖敲了敲病历本:

“有在按照我说的做吗?”

“……”

裴垣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柔软布艺沙发包容地裹住他的腰背,空气里弥漫着宁神熏香特有的芬芳,他却开始走神,想起昨晚在她发丝间闻到的、蓝风铃洗发水的香味。

“裴先生?”刘医生轻声喊了他两声,“这几年的治疗都在停滞不前,我给你提的建议,是现存的几种治疗方式中,最靠谱的一种了,既然你决定了配合执行,就请坚持下去,我们一起努力,可以吗?”

良久,裴垣将视线转向窗外,高层的治疗室视野开阔,北面就是东西走向的江景,此刻白日逝去,夜幕低垂,如舞台谢幕——

脱下光鲜亮丽的戏服后,他想做回个“人”。

他看向窗外,字斟句酌:

“你说的,我做了一部分。”

刘医生平和地问他:

“你做了哪一部分?”

脱了西装外套,显得休闲许多的男人双手十指交叉,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直视对方,这是他谈判时习惯性的动作,代表稳操胜券:

“我稍微查了一下她的过去:九岁父亲出车祸去世,同年生母失踪,邻居都说是卷款跑路了,但年代久远,无法查证。

“后来她被查出来是姜安泰捐精生下的孩子,姜安泰就领养了她。她之后过得应当不是很好,虽然物质上没有被亏待,但也不受重视——没有属于自己的社交圈,没有举办过生日宴,成年那天也没有在社交圈亮相,学的专业和企业经营无关,这都代表着被踢出核心权力圈。

“至于联姻对象,据我所知,在我之前,她的养父母没有给她物色过人选。按照惯例,大概率会被当成……”

说到这里,他的眉头浅浅地皱了起来:

“讨好更高阶层的玩物。”

“裴先生,那你说的,按照我说的做了一部分,是指?”

他言简意赅:“投其所好。”

她没有感受过被偏爱,被选择,被看到。

那他就偏爱她,选择她,看到她。

直到——

刘医生合上病历本,真心实意地祝福:

“下次复诊时间是一个月后,希望你在找到能实现自我价值的事情,并付诸实践去做之后,空心状态能够得到改善。同时也希望——

“在改善之后,你和妻子能够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他礼貌地笑了笑,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转身离开:

“我会的。”

走廊上,他接起律师的电话,对面的声音恭谨冷淡:

“裴先生,您父亲打电话来询问,为何需要一份他们名下财产的清单复印件。我暂时以年度盘点为由回复了他们,请知悉。”

他嗯了一声,从容答复:

“知道了。”

律师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财产清单属于敏感资料,虽然我无权过问,但其中风险请您知晓。”

“拿给我夫人过目的,放心,不会泄密。”他低头轻按呼唤电梯按钮,“借来做个局而已——文件今早寄出,你应该已经收到了。”

“是。”律师身经百战,一下子明白他要布什么局了,“目前为止您的名下没有任何大额资产,因此您拒绝了签署婚前协议,现在是要让您夫人认为,这些财产都在您的名下吗?”

“嗯。”他简短答了声,刚从心理治疗室出来,身上那股懒散劲儿还没褪尽,说话也多了几分随性,“哄她高兴用的,财产清单你可以拿去销毁,婚内协议留着,以后可能还会有增补。”

“是。今后如果夫人问起,我也会这样回答。”

律师挂了电话,裴垣又倚着走廊的窗户,看到窗户上映出自己年轻疲惫的倒影。

固定资产挂在父母名下,自己领最低薪的工资,这是圈子里心照不宣的操作,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止配偶提离婚,分走一半财产——这样操作之后,即使离婚,也分无可分。

偶尔有跨越阶级嫁娶进来的局外人看不清形势,想捞一笔就跑,到最后落得人财两空。

姜九身处用得上这一招的阶级,可昨天看她反应,似乎并不知晓。

她是真心实意地以为,他要与她共享财富,即使离婚,也会心甘情愿地将那些巨额财富,分割出一半给她。

……不可能的。

傻姑娘,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背后的财富,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财富。

绝不可以被分割、被稀释。

如果真的有离婚的那一天,她注定会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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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长情[先婚后爱]
连载中舞子maik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