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由远及近,照亮玄关方向的窗玻璃,扫过别墅一尘不染的台阶时,客厅座钟正好走到五点半。
灯光在玄关后的进户墙面一扫而逝,短暂映照出一张墨绿与麦秸黄交错织成的波西米亚风挂毯——是姜衔枝会喜欢的风格。
这几天姜九也摸清了裴垣的上下班时间,早就备好了拖鞋和热茶,守在玄关处等着。
宾利在院子里的停车坪稳稳停住,熄火,车上人却没立刻下车。
裴垣在车里待了大概一分钟,对着后视镜将冷漠眉眼慢慢调整成含笑模样,反复确认这是他最平易近人的表情,才“咔哒”一声解开安全带。
清脆得像是演员上台前,自我人格与角色人格交接棒的击掌。
刚进门,手还搭在领带结处,抬眼便看到新婚妻子一副殷勤小意的模样迎上来,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
第一反应是惊喜,第二反应才是觉得反常。
他在原地站定,视线越过姜九肩膀,眉眼沉下去,看向在身后被抢了工作,一脸无奈的保姆:
“怎么让夫人做这个?”
姜九怕他怪罪,连忙为保姆说话:
“是我要做的!前些天你回来的时候,我都在练琴,抱歉,没能来迎接你。”
他松了松领带,解下来递到保姆手中,又接过姜九手中的茶,站在玄关处抿了一口:
“谢谢你的心意。但这种事都有保姆代劳,你没必要做这些来——”
“讨好我”一词在舌尖转了转,最终被他换成了“迎接我”。
姜九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神经敏锐触及到被他硬生生吞下的那个词,笑容略微僵硬。
被发现了。
被发现,她想要和他亲近的意图了。
她害怕联姻真相暴露后,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
也害怕他对她的好,只是出于责任和教养,怕她开始松动的蚌壳被温情慢慢撬开后,面对的又是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所以她在努力争取他的爱,像争夺一张通往生路的门票。
她学不会爱人,在过去那段失败的恋爱经历里,只从温时遇居高临下的教导中学到,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些什么——
比如她想要得到裴垣更多的关注,想要让他除去责任外,真正爱上她,就必须事无巨细地对他好。
以心换心,用真情换真情,无论放到什么情境下,好像都不会出错。
尽管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从前,她明明这么做了,可还是失败了。
从失败的经历中,她能汲取的,也只有失败的经验。
她在绝望中复制着过去的经验,难堪地迎接着心知肚明的再一次失败。
可裴垣看到她僵硬笑容,却没有用异样眼神看她,而是走过去在她颊边落下一吻,放软了声音:
“抱歉,我话说重了。如果你是喜欢做这些,就去做。刚刚看到你来迎接我,其实我是开心的。”
姜九脸颊倏地浮现薄红,眼里的那点将灭未灭的星火,也因为他这句话,重又颤巍巍地燃了起来。
一只温暖大掌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便收了回去。
“姜九,在我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而且你是我的妻子,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没有人可以责怪你。”
无条件的、毫无保留的、平等尊重的爱。
她从未得到过,也从未见过的,如同独角兽一般,过于宝贵,以至于让她愿意舍去性命追逐的东西。
在这一刻,似乎真切地降临到了她身上。
在抬头望进他那双温吞含笑眼中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姜九听到了被温时遇摧毁的一些东西——许多东西,慢慢重建、发芽的声音。
她怀了些忐忑的希冀,仰头尽量用不那么颤抖的声线问他:
“那……那我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假期?”
裴垣已经换了鞋,闻言轻轻牵过她手腕,将人往客厅带:
“有话进去说——我下周末会腾出时间,安排你和我父母见一面,那之后再过不久,可能有三个月左右会比较忙。怎么了?”
她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动静,砰咚,砰咚地撞击耳膜,接着是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哑的声音:
“你——有度蜜月的计划吗?”
步伐骤停。
在裴垣沉思的几秒钟里,姜九已经在心惊胆战地想,该怎么把这件事用开玩笑的口吻糊弄过去,要怎么装作轻松地告诉他,“其实我觉得度蜜月挺耽误工作的,我的乐团也有事情要忙,就算了吧”。
然而他沉思过后,告诉她的却是:
“抱歉,这件事是我的疏忽。这一条婚内协议上遗漏了,我之后会让律师补充。其实在我的家庭里,每年都会有至少两次全家出国旅游的计划,目的地由所有家人投票决定。结婚之后,我打算把其中一次拿来和你一起,另一次带着你和我父母一起。不过,如果你觉得和我单独在一起比较自在,我也可以随时调整。”
说到这里,他带着姜九在沙发上坐下,真的怕她会多想一般,半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
“今年快结束了,明年最近的一次旅行计划是三个月之后,我原本打算过几天再问你的时间安排,然后一起决定具体的蜜月时间。很抱歉,我该早点跟你讲的。还请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我其实很想和你一起度蜜月。”
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坎上,每一个字都在回应她干涸多年的情绪。
真诚得像假的一样。
他表现得好像能够包容和迁就她的一切,看着她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压迫感的平视姿势,为了让她放松,并没有任何越界的肢体接触,但却有意无意地将距离拉得很近。
是能够游刃有余地和任何人打交道的,天之骄子该有的交谈技巧。
对付她这样跟人说话都不敢直视对方眼睛的社恐等级,绰绰有余。
在听到“我其实很想和你一起度蜜月”时,姜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骤然攥紧,想起了在大学图书馆,她满心期待地规划着和温时遇出去度假的那个午后。
她至今依然记得在那句“我们分手吧”的最后一个字落地瞬间,阳光透过落地窗格,渗进后背时,冰冷的温度。
就在她盼望着和他一起携手迈向未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抛下她,奔向他曾经错失的过去了。
在那个过去里,没有她的存在。
只有急需拨乱反正的选择,和他遗憾错过的女孩。
就在姜九几乎丢掉半条命,将喜欢了一整个青春期的温时遇从心上剜去,决心此生再也不会去相信什么“没有人爱你,我来爱你”的鬼话,心灰意冷地接受家族联姻时,却又从她本应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法定丈夫口中,听到了“我很想和你一起”的句式。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和她同行了。
从被亲生母亲遗弃在出租屋,饿得只能翻垃圾桶里的苹果核吃的小学生姜九,到被养父母强硬要求去读艺术专业,防贼一样防她和养姐抢家业的高中生姜九,再到被男友甩掉前,评价为“你只会讨好别人,难怪没人肯爱你”的大学生姜九。
真的,很久,很久,没有人和她同行了。
眼眶不争气地泛红,她低下头去,尾音压着极力克制的颤音:
“我也……很想……和你,一起。”
晶莹水滴,如碎钻般从发丝间滚落。
她拼命压抑,不肯泄露的柔软,被裴垣这句简简单单的短语击中弱点,无可遏制地暴露于人前。
他捕捉到了这份显而易见的脆弱,倾身将她按进怀里,力道柔和,让她的下巴得以靠在他宽阔肩膀上,稳稳地接住了她几近崩溃的情绪,单手在她背后哄小孩一样拍抚:
“哭吧。想哭多久都可以。
“你只是……一个人太久了。”
……
姜九在收拾度蜜月的行李时,将快满的行李箱看了又看,最后来到卧室里那个属于自己的保险箱面前。
保险箱是她几天前刚从江城带回来的,里头装了些比较重要的东西,比如温时遇分手后签给她的股份转让书——她当时脑子抽了想还回去,是叶之言硬逼着她收下的。
除此之外,还有叶之言每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包括一瓶玫瑰色的药水。
瓶身和所有小作坊香水、自制饮料一样,没贴任何标签。
药水是四年前,叶之言送的,本该有的说明书也在她那边,不知何时搞丢了。
问起药水功效时,叶之言只概括说,是向一个特别灵的大师买的,只要将自己的一滴血滴进去,喝下这瓶药水的人,就会对血的主人忠贞不二,无有不从。
如果觉得伴侣不爱自己了,用上一瓶,效果拔群。
一向信奉唯物主义的叶之言,竟然也会像那些到处寻医问卜的恋爱脑一样,搞这一套,听着就不靠谱。
姜九原本不信这些,但叶之言很少这么严肃地叮嘱她将药水收好,她左右为难之下,只好随手将它和其他礼物放在了一起。
那瓶药水就这样随着保险箱跋涉千山万水,从江城搬来了北城,免于被同样信奉唯物主义的姜九丢进垃圾桶的命运。
她打开保险箱,纤白手指越过药水瓶,从一堆礼物里选中一条宝石蓝的丝巾,正好配她那条蓝白相间的沙滩长裙。
身后传来三声叩门,裴垣的声音透过门板传递进来:
“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
姜九连忙起身,保险箱闭合,那瓶药水重新被藏入黑暗之中。
不见天日。
……
十二月,北城正是最寒冷的时候。
通往机场的路上,姜九坐在开了暖气的宾利里,倒是一点也不冷。
她的档期只有十二月,那之后半年,二人的行程都合不上,裴垣便前紧后推,赶在十二月中旬,挤出了十五天左右的假期,代价就是他不得不忙到上飞机的前一刻,和她一起坐在后座时,一直将笔电搁在膝盖上办公。
难得度假,他不再穿那身焊在身上似的西装,而是套了件定制版型的黑色薄款高领毛衣,长裤也是定制款,在不显突兀的前提下突出修身特质,在他走动或坐下,不经意移动长腿时,总能隐晦地微微绷紧,勾勒出弧度修长有力的腿部线条。
大概是嫌车里热,他将毛衣的袖子都挽到小臂中部,露出左腕那块平日里很少见他戴的腕表。
腕表是个低调的小众牌子,姜九不认得,但莫名觉得那白金腕表衬得他腕骨形状漂亮,肤色也不似平日里那般,白得像假人。
指尖轻按软键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姜九正盯着他的手腕出神,那截手腕忽然从她视野里移走,从一旁车载冰柜里取了盒黑森林蛋糕,递到她眼皮子底下。
“……”
她困惑地和手的主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他说:
“距离机场还有一个小时车程,吃完就去睡一觉,我这里短时间之内没办法结束。想牵手,等上飞机,可以吗?嗯?”
她第一时间惊慌失措地看向后视镜,见司机一脸平静地开着车,就好像聋了一般,才手忙脚乱接过蛋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盖过被戳穿心思的尴尬。
等她反应过来不管说什么,必须得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开口的最佳时机,只好抱着那块黑森林,埋头假装自己吃得很忙。
偷瞄向他时,身侧男人已经投入到工作中去,就好像刚刚若无其事哄她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认真工作的时候,身上那股初见时被姜九察觉到的冷感就更加明显,但他刚才从工作中抽离出来,给她递蛋糕时,脸上的笑容又是温和平稳的。
姜九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词来形容他——边界感很强。
他的工作和私生活分得很清,工作上的事情会保持绝对理智,赏罚分明,但对身边亲近的人又会很好,几乎是无底线地包容她,就连她在他车上吃蛋糕,可能会掉碎屑都不介意。
就连叶之言那么挑剔的女人,听完她讲的几件裴垣做的事情,都不得不感叹:
“丫头,你是真的吃到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