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茵用脚抵着门,抱着电脑站在门口,望向商陆黑色的背影,孟棋的脸被他完全遮住。大雨未歇,湿气流连在这个房间里,钻入陈茵的毛孔。
“来啦?”孟棋偏头,脑袋从商陆的背影中钻出,让陈茵眼前一亮。
“嗯。到饭点儿了,我来看看你们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订。”
“是啊商警官,留下吃个饭再走吧,我知道局里挺忙的,平常也吃不上一口热乎的。”孟棋将目光甩回商陆脸上。
商陆扯了扯嘴角,略显无奈地说:“事情还没聊完。”
“那就边吃边聊呗。”陈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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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叙,我吃不下。”孟棋突然喊江叙的全名,把正在拆盒饭包装的江叙吓了一跳。
“不行!”陈茵叫道,“在我的地盘饿瘦了,小林会直接全行业封杀我。”
“哪有那么严重。”孟棋嘴上敷衍着,手上一刻也不停,火速分出了一份饭倒给江叙。江叙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陈茵,还是点点头,选择默默接下了孟棋的馈赠,开始大口扒饭。
孟棋端起饭,摇摇晃晃地走向在远处独自吃饭的商陆。
“孤僻小孩,自己吃饭啊。”孟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笑着说道。
“你想继续聊吗?”商陆没抬眼,只是仔细端详着盘里的菜叶子。
“这取决于我哥到底怎么想的。”
“他当然是想保护你。”
“nonono,”孟棋摆摆手,“那只是表面现象。”
孟棋偏头,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陈茵。商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陈茵面前除了饭,还摊着被画得五颜六色的剧本。
“她才是孟朗最想保护的人。”商陆开口。
“嗯哼,不如说点我不知道的。”
“所以他默认了她的伪证。”
“什么?”孟棋嘴里塞了饭,含含糊糊吐出两个字。
“别装,你肯定查过,只是想从我这儿套点新鲜的。”
“嘿嘿被识破了。画的事情呢还没有正式立案,我想先按一按。等我把这二位美女的心思摸清楚再说。”
“你有几分把握。”
孟棋把筷子竖起来,一手拿一根,放在脸旁边,绽放出一个笑容,说:“两分。”
“你是怎么还原偷画事件始末的?”
“很简单,卜一卦就知道了。”
“封建迷信要不得。”
“我只是太了解他们了而已。”
商陆显然并不乐意接受这个解释,孟棋看出了他的怀疑,只好添了一句:“而且我看到了那——晚的监控。”孟棋刻意将“那”字拖出长长的尾音,商陆听到后笑了,明白此时二人的信息基本同步了。
孟棋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疑影,还有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有关那幅画的一切,每个人行为背后的逻辑,她都不忍去查,但又必须查明白。
孟棋沉默了很久,终于从脑中理出头绪:“我有个问题得跟你确认一下。”
“你说。”
“丢失的画,邱翡的邮件和失踪,《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歌词和曲谱,这三件事有可能是同一件事的不同支线对不对?”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跟我提过那首歌,后来有什么进展吗?”商陆没有正面回答孟棋的问题,而是选择从其中一条支线展开。
“问题来源于邮件携带的病毒,病毒抹掉了我的稿子,写下了歌词。而那篇稿子,写于邱翡的故乡,颂京。我回复给邱翡的邮件,是我当年在颂京采风画的一幅画。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联系,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哦对了,说到邱翡,那张《一个早晨,仙女的舞蹈》。我回去后研究了一下,发现那不是你所认为的网络图片,而是临摹作品。”
“临摹?”
“对,手法很细腻,不是专业人士可能很难发现。”
孟棋愣住了,商陆的话意味着一个被她忽略的思考方向。在此之前,她先入为主地将临摹作品认作原版画作,简化了一幅画能带来的信息。孟棋低下头,双手捂着脸,开始自言自语。
“我不应该逃避的。这五年来,我放弃了推理、思考和谋划的能力,麻痹大脑,向生活中的一切复杂事物投降,禁止自己陷入过去的泥潭。但是我错了,泥潭一步一步像我走来,慢慢把我身边的人拉下水,我却迟钝到看不清对手递来的刀。”
……
“她的每一次暗示我都没能及时发现。”
……
“我不能再错过什么了。”
商陆等她平复下来,才谈及孟棋想确认的那个问题:“好在你们发现地图的时候就已经报警了,警方目前正在颂京调查,失踪案你暂时可以放心。盗窃案案情比较特殊,疑点很多,你可以采取自己的手段继续查,有消息及时同步给我,这是我允许你私下调查的条件。违禁药品旧案和前面两者大概率有关系,不然不会出现在两件案子的叙述里,等前两件事有眉目了,就可以顺势翻查旧案。”
“明天,我明天就可以给你结果。”
“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还有时间。”
孟棋朝商陆笑了笑,没有说话。
**
当晚,孟棋在十四楼剧场赶稿到深夜,她调出那幅临摹作品。放大,再放大,她看到绿叶深处,有一张刷白的面孔,仿佛打破二维空间般,向画外的世界投射目光。人脸描摹得很灵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张与邱翡相似的脸。
“孟儿,喝不喝汽水?”陈茵在剧场顶楼的一间小会议室里发现了蓬头垢面的孟棋,捧着汽水和一大袋零食来找她。
“今晚得留在你这儿过夜了,赶回去写太浪费时间,”孟棋接过零食袋,埋头在里面翻找自己想要的,终于找到一包心仪的,随手撕开包装就往嘴里倒,“你怎么还不回去啊?我记得你明天还有演出呢,赶紧去休息吧,不用在这儿陪我。”
“没事,晚上演,我回去也没别的事情做,不如在剧场陪你待会儿。”陈茵扫了一眼会议室的长桌,上面被孟棋铺满了东西:电脑、手机、水杯、零食和雪花一般的纸质稿。陈茵不禁笑了:“你这是要在我这儿打一仗啊,写得不顺利?”
“还行,百分之二十了。”
“我可提醒你啊,已经晚上十一点半,理论上你需要在明天下午交稿,来得及吗你?”
“就你长嘴了啊!”孟棋笑骂道,顺势朝她扔了一包零食,“吃吧,自己找事情做,别烦我。”
“写到哪儿了?”陈茵接住零食,走到孟棋身边,弯下腰把手肘搭在她肩上,“用不用我给你参谋参谋?”
“嗯……这个故事呢讲的是一个丢了猫的女人,试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心灰意冷之际,她来到万事屋寻求帮助,但是万事屋老板看起来非常不靠谱,由此展开一段故事。”
“挺俗的。”
“是啊,我也觉得俗。但是这是给电视节目写的剧本,限制很大,我能保留百分之三十的本心就算不错了。”
“相比之下还是线下好玩,虽然设备简陋了点,但是自由度很高。”
“所以我很羡慕你,”孟棋转过身,双手环抱上陈茵的腰,头埋下来,声音闷闷的“你有自己的剧场,有话语权。思想自由、创作自由,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陈茵没有立即回应,她摸了摸孟棋的头发,发现头发已经快散了,索性帮她拆下来,重新盘出一个丸子。
“我等你出名呢,孟编剧。等你真正在这个领域立足,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写不动了。”孟棋在陈茵腰间蹭了蹭。
“别把粉弄我衣服上。”陈茵佯装把她推开,嘴角却漾出笑意。
“我没化妆……可以直接睡……别赶我……”后面的话已经很难辨认了,孟棋嘟嘟囔囔的,环抱着陈茵的手缓缓落下,搭在她的骨盆上,气息逐渐变得平稳。
“孟儿?”陈茵轻声唤她,见孟棋没有回应,便俯身将她捞起,抬腿借力把她抱稳,用脚推开门,径直走向有躺椅的休息室。陈茵轻轻放下她,摘下她的眼镜,收在一边,又找出一件外套,叠起来充作枕头垫起孟棋的脑袋。
会议室的灯一直亮着。
孟棋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好像梦到了故事的结局,又好像是故事的起点。
……
“邱邱,你真的想好了吗?你还没结婚呢,这个孩子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活的。”
……
“现在不是母爱泛滥的时候,你考虑清楚,要对这个小孩负责的!”
……
“妈妈说,你当时跟个小泥猴子一样,脏兮兮的,看不出长什么样,只有一双眼睛没有被泥水沾染,眼神跟刀子似的往四处探。”
……
“妈妈,我想穿裙子。”
……
天还没亮的时候,孟棋醒了。她一边盘算着24小时还剩多久,一边摸黑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没人,孟棋内心一阵落寞,落寞之后是恐惧,她在短短五秒之内设想了事情的各种走向。电脑屏幕还是亮着的,大屏幕也被打开了,文档内容投放在大屏幕上,孟棋一行一行地读。
(万事屋内)
女人:“老板,这么急找我过来,是不是我的猫找到了?”
老板:“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能请你来面谈了。简单来说,我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找到一只猫。”
听到这话,女人很激动,双手搁在桌上,握在一起,满脸期待地等待老板的下一句话。
老板:“按照你的说法,猫是一周前丢的。”
女人:“对,我那天晚上回家,发现防盗门开着。我当时就觉得肯定出事了,就马上给朋友发语音,说‘完了完了完了,我家门开着,猫肯定跑了!’我家里有两只猫,丢的那只是我朋友的,寄养在我家。所以我很着急,通过各种途径找了很久,才来您这儿试试。您找到了对吗?”
老板(从柜台下面抱出一只猫):来,您看看,是不是它。
女人(接过猫仔细检查):外表看上去没错。
老板:那您先带回去吧,确认无误再打尾款。
女人:好,谢谢了。
(女人抱着猫走到门口,缩着身子回头看了一眼)
老板(眯了眯眼):我再确认一次,猫咪走失是一周前发生的吗?
(女人没有回答,快步推门离开)
(女人家中)
(家里的另一只猫在门口迎接女人)
女人(开门,把猫放下):阿毛,你看,丢丢回来了。
(阿毛闻了闻丢丢,炸毛了,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
(女人回头关门,门被外面的老板用脚抵住)
老板(头和手挤进门,低头看猫):不对吧,猫咪可不会撒谎。
女人:请你离开。
(女人用力压住门)
女人(笑):猫咪的忍痛能力倒是很强啊。
老板:确实啊,你要找的那只猫,我从它身体里取出来了点东西。你感兴趣吗?
女人(瞪):没有!你快走!
老板:丢丢是三天前走失的!你用错的时间点来和我交易!你另有所图!你是想不通过自己的手把证据送出去!
女人:不!我非常确定这就是我想要的!请你出去!
(沉默)
老板:这可是你自己选的,确定了?
女人:我确定。
(万事屋内)
老板(抱着猫,手里握着一个小包):你看看,你立了大功啊小东西。
(响起警笛,持续——)
(女人家中)
朋友(抱着猫):还好有你,不然我得哭死!
女人:回来就好,看起来瘦了点,可能受了惊吓,得好好养一阵子。
朋友:还是得麻烦你替我照顾一段时间,我现下还不能好好安置它。
女人:咱们俩谁跟谁啊,不用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不怪我就不错了。
朋友:诶,阿毛怎么又炸毛了?
女人:没事,可能是太久没见到丢丢了。你快回去吧,快下雨了。最近天气不太好,你没事就不要出门了。
剧本只写到这里,光标在最后一个句号的后面规律地跳动着。孟棋看完,愣在原地,陷入深深的思考。
陈茵呢?她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吧?她给我续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但是没有写到结局,她会回来继续写的吧?
陈茵从洗手间出来,一路甩着手上的水,看到会议室里的人影。
“孟孟,怎么起这么早?”
“哦,我还没交稿,心里一直想着。”
“我……”
“我看到了。”
“我就是随便写写,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不,我想继续听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