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把帽檐往下按了按,迈上楼梯。不远处的十四楼剧场牵动着他的目光,几名警察从里面走出来,但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刚下过一场雨,雨水在楼梯扶手上缓缓流动,攒到一定体积便骤然坠下,他盯到入了迷。
“嘿!怎么在这儿站着?”孟棋悄悄爬上楼梯,故意在最后一级跳上去,发出不小的声响。
“啊?”江叙慌忙转头,“哦,我来早了,就在周边随便走走。”
孟棋随便望了望四周:“这不是上回吃饭的地方吗?是不是经纪人又不让你吃饭了?”
“没有,就是控制饮食。”
“长期不摄入碳水容易脾气暴躁的,不过我看你还行,也有可能是没力气发火了。”
“走吧,去剧场。”
“诶?你怎么戴帽子了?”
“没做发型,遮一遮。”
“真羡慕你们这些还有头发的,我已经在考虑植发了。”
“不至于,”江叙打量着孟棋的头顶,“除了颜色有点惨淡之外密度还可以。”
“啧,一周没见就忘了我说过什么了,说了别看我头顶。”孟棋摸了摸自己的头,“下回我也戴帽子出来。”
孟棋手机响起来,是居越林的消息,她看完脸色一沉。
“完了,小林说我上回的那个大纲节目组通过了,24小时内交完整剧本。”
“那我们今天还读不读本啊?”
“来都来了,肯定要读的。我已经跟陈茵那边约好了。”
“那你的24小时剧本……”
“没事,不耽误。而且我带了电脑,小林给我修过之后它运行更流畅了,虽然我要用的只有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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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开始下雨了,窗上打满雨痕,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将窗户整个糊起来,喘不过气。孟棋窝在排练室的沙发上,腿上支着电脑,“噼里啪啦”地输出文字。江叙和陈茵拿着剧本一句一句对词。
“小孟,我有一点想法。”江叙拿着荧光笔,试探着举起手。
孟棋抬眼,看到他的姿势,笑了笑,说道:“请小江同学发言。”
“咱们做的是喜剧吗?”
“当然。”
“把所有包袱拿掉之后,这个背景所展现出来的人物和故事,其实是个悲剧吧。”
“是的。”孟棋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江叙的发现。
陈茵靠着椅背,拿着笔在剧本上写着什么,开口道:“孟儿其实特别喜欢悲剧结尾,不过从市场角度来看,还是喜剧更容易被接受,所以很多时候……”
“很多时候,”孟棋把电脑屏幕微微扣下来一点,手腕搭在上面,接过话茬,“我更偏向于先把故事搭出来,至于是喜剧还是悲剧,可以有不同的发展方向。我在写的时候会在脑子里先预设好所有的情境,包括灯光、走位、道具和音乐,所以我的剧本往往很厚,而且像游戏一样设置好不同的选项,对于最终呈现出什么效果这件事大家是有一个讨论的空间的。像这个本,我是从一个元素出发,设定故事的时间地点场合人物,原本这并不是一个好笑的故事,只是我写着写着就会想加一些好笑的东西进去,但是整体来说是有一个悲剧内核在的,就是人物的设定,他可以做很多荒诞的事情,但只要不跳脱某一个设定,就是讨喜的,就是能引发共鸣的。所以咱们排练可以随意添加笑料,甚至可以扭曲原本的故事逻辑,只要角色设定立住了,就没有问题。”
“孟孟,”陈茵抬头叫孟棋,“你是不是这几年被审查机制弄疯了?这个故事怎么看都感觉有讽刺的意味。”
“有一点点啦,而且我正在面对下一次审查,”孟棋把电脑抱到不远处的桌子上,把屏幕掰回去,自己在椅子上坐正,“我这把老骨头,已经不配久坐沙发了。你们先排着,我要赶一个活,节目组的刀已经架我脖子上了,24小时之内交稿。”
“陈姐,我们要不去别的房间排,不打扰她了。”江叙看了看孟棋,扭过头来对陈茵说。
“不用不用,我码字的时候不吃人。”说着,孟棋拆开一袋牛肉干,狠狠啃下来一口,大力咀嚼。
“磨牙呢,没事儿。”陈茵低头偷笑,继续在剧本上写写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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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茵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站在雨里,撑着长柄雨伞,衣着休闲,背着大大的挎包,手上拎着咖啡,笑容礼貌而温和。
“您好,请问孟棋在这里吗?”男人开口。
“对,请进吧。”陈茵把男人让进屋来,引到一楼的会客厅。
“您先稍等一会儿,我去叫她。”说完,陈茵快步走向孟棋所在的二楼排练室。
“孟孟,有人找,”陈茵推开排练室的玻璃门,探头进去,发现孟棋趴在桌上,转而对江叙低声说道,“睡着啦?”
“啊对。”江叙走出房间,和陈茵来到走廊说话。
“什么时候睡的?”陈茵拉着江叙走远。
“就刚刚,你不是去开会了吗,你一走她就倒了。”
“哦那没事,估计睡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对,睡之前说就眯十分钟,我还给她定了闹钟。”江叙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机。
“你还怪贴心的。楼下有人来找小孟,等她醒了你带她过去,我还得继续开会,麻烦你了。”
“没事。不过让人家一直在楼下等着也不好吧,不礼貌。”
“没办法,小孟这个觉一阵一阵的,跟打补丁似的。不能不让她睡饱,本来就不够睡的。”
“你们干嘛呢?”孟棋拉开门,半梦半醒的样子,脑袋靠着门垂下来,头发凌乱地散着。
“哎呦小姑奶奶,可算是醒了。楼下有个小帅哥找你。”
“找我的帅哥多了,哪一位啊?”孟棋一边搭话一边用手上的皮筋潦草地把头发拢在一起。江叙看着她,觉得这句话让自己不太自在,索性没接话。
“诶!我没有调侃你的意思啊,你可是我主动找来的小帅哥。”孟棋整理着头发,瞟了一眼神色复杂的江叙,笑着说道。
“打扮好了没,人在楼下呢,我给你带上来。”陈茵说道。
“好了。”孟棋拍拍脸,企图让自己更精神些。
“叮铃铃铃铃——”
一阵铃声响起,江叙正在出神,愣了两秒才手足无措地把手机闹钟关上。
“谢谢你!贴心的小帅哥!”孟棋和陈茵异口同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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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姐,这是您委托我调查的粉末。”男人落座后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语气刻意生疏,每一个字都氤氲着水汽,像是随身携带着一场大雨。
孟棋看了看窗外,已经快要入秋了,雨季的尾巴还是对这座城市眷恋不舍。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敲打玻璃,像是渴求一场像样的告别。而告别何须这样正式,人生时时刻刻都是在告别。孟棋收回目光,看到男人放在桌上的一小袋粉末和一张纸,纸上印着化验报告。孟棋用手指轻轻按着戒指,快速将报告内容扫了一遍,终于看到最后一行字,眼睛快速眨了几下,抿了抿嘴。
“作为国家公务人员,背后是国徽宪法,面前是人民群众,你怎么能够擅自利用职权进行私人调查呢?”孟棋抬眼盯着男人。
男人无奈地偏头笑笑,说:“明明是你主动来找我帮忙的,怎么还反咬一口呢?”
孟棋“噗嗤”一声乐了:“万一哪天你被内部调查了,我怕你把我供出去。”说完,她顿了顿,添了一句:“商警官,这个人情呢,算在我哥头上,他会报答你的。”
“这会儿不叫我山萝卜了?”
“孟朗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私下关系不错吧?”
“还行。”商陆垂眸,眼前蒙上一大片睫毛的阴影。他吸了一大口咖啡,再次开口时吐出的咖啡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这是通过我的私人关系调查的,没有走官方渠道。”
“哦……不过查出这个东西……”孟棋把化验报告竖起来,手指点了点结论那一行,“我再熟悉不过了。它致幻作用一流,功效强劲,还有一个可爱的外号,叫铃兰果,有一批年轻人曾深受其害、不能自拔。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作为人民公仆,你的下一步动作我能想象到。”
“你指的是,旧案重提吗?”
“不,我要的和你一样,斩草除根。”
“五年前的那宗违禁药品案,我并没有直接参与调查。不过,我调看了卷宗,你给我的粉末,和当年的药品成分一致,说明那个案子并没有完全结束。孟小姐,既然事情出现了,作为当事人,我希望你能积极配合警方调查。”
“所以,你今天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我?还是以警察的身份来审问我?”
“都一样。”商陆把咖啡放下,杯壁的冷凝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行,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粉末是从哪里拿到的?”
“江川学校观景平台的栏杆。”
“你为什么去那里?”
“跟踪汪茉。”
“十四楼剧场丢画案的嫌疑人?”
“对,我报的案,我是当晚的目击证人。”
“可是这位证人,正在对我撒谎。”
孟棋笑了,笑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开口道:“那请商警官谈谈,我从那句话开始撒谎的?”
“从第二个问题开始,除了‘证人’两个字,你就没有一句真话。”
“对,”孟棋点点头,“你的确是一位优秀的画像师,能够描摹衣冠之下的本质。”
“不完全是因为我的职业素养,还因为……”
“还因为,你才是锁定盗窃嫌疑人的那个人。”
商陆没有接话,平静地看着孟棋。
孟棋低头转着戒指,继续说道:“哥哥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没有找你‘画’出嫌疑人。不过我没有忘记,除了画像师,你还是一位出色的警察,熟悉各种刑侦手段。”
“那么你认为,我做了些什么呢。”商陆感觉到身后的门被缓缓推开,风灌进来,带来流动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