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冷气开得很足,吹得人汗毛倒立。孟棋盖着孟朗的外套,在副驾驶上沉沉睡去,睡了很久,醒来也没有立即开口,只是把车窗打开了一半。风灌进来,一阵阵拍打着她的耳朵,像这些年来不断涌入心底的是是非非。
“不是说不用来接我的吗?”说完,孟棋从包里掏出口香糖,倒出一粒扔进口中。
“我不放心,这姓汪的不简单,不知道背后有什么人,你单枪匹马的,容易吃亏。”车子左转,黄色的灯光在孟朗脸上划过,转瞬即逝,他的面庞很快又融进黑暗。
“没事儿。”
“你们俩怎么聊的?”
“我就是把手机里的图调出来,放到她面前,问她有没有见过那幅画。”孟棋迎着风,眯着眼,透过窗口看街上零星的行人。
“这么直白?然后呢?”
“她说见过。”
“也挺直白的,你们俩还真般配。”
“你以为我有更好的办法?我只是个耍笔杆子的,又不是谈判专家。单刀直入最痛快了,而且目前看来,结果不算坏。”
“什么结果?”
“说替你保管一阵子,等到时机合适就还给你。”
“放屁!恬不知耻!一个小偷,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话说回来啊哥,既然是小偷,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呢?”
“你是目击证人嘛,我必定要求证一番再做定夺,不然会牵扯到你。”
“那晚,在我之后有别人进过十四楼剧场,这确实是我发现的。但你确认丢失财物就可以报警申请立案了,我配合调查就是了。况且,你已经动用自己的关系查到汪茉头上了,为什么还不报警?你还认识那个小画家呢,他不也是警察吗?连他也……”说到这里,孟棋顿了顿,“你不会是让他帮你画的嫌疑人吧?”
“没有,我公私分明的好不好!我插一句题外话,你说的小画家,也就是商陆,他那边我给你约好了,时间地点等他发你就好。”
“哦。我还是觉得叫“山萝卜”比较符合他的性格。”孟棋松了一口气,双肩塌下来,重重地靠向椅背。
手机上显示时间:11:57。
孟朗瞟了一眼孟棋,调侃道:“怎么了辛德瑞拉,马上零点了,你的南瓜车要消失了吗?”
“才不是呢我亲爱的神仙教母!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你,等会儿再慢慢说,我先把最棘手的解决掉。”说着,孟棋拨通了邱翡的电话,这是她今天给自己的许诺。
车后座传来一阵电话铃声,闷闷的,不是很清晰,但全被孟棋收进了耳朵里。孟棋转头看了看后座,又看了看孟朗。良久,方才开口:“哥,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你不信我。”
“这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事实都飞到我脸上来了,难道不应该问问吗?”
“OK.那我把这几天所有的问题都问一下,你在回家的路上总结出一份材料,回去给我汇报。”
“行,你问。”
“第一,邱翡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的车上?第二,我在电话里从没有提起过我的位置,你是怎么找过来的?第三,丢失的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从而导致不能报警?”
“就真么多?”
“就这么多。”
沉默了一会儿,孟棋突然开口:“诶,哥,你不会是因为那画是赃物才不报警吧?”
孟朗白了她一眼:“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一路无话,孟棋只在快到家时蹦出来一句:“好久没回家住了,甚是想念呐!”顿了顿,她话锋一转:“别忘了把手机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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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是一幢二层小楼,是孟朗五年前买下的,写的是孟家父母的名字。
“哥,爸妈呢?”孟棋跟在孟朗身后进门,顺手将门合上,弯下身来脱鞋,“我拖鞋呢?”
“爸妈早就睡了,你的拖鞋在鞋柜最下面那层。”孟朗把钥匙往鞋柜上一甩,头也不回地说道。
“嗐,看看咱这个家庭地位,鞋都在最后一层。”
“谁叫你一直不回家?”
“我那是忙于工作,每天昏天黑地地写稿,生物钟紊乱,不是怕打扰你们休息嘛,嘿嘿。”
“就你会说话。”
“哪有您能说会道呢。”孟棋走向客厅沙发,将拖鞋随便脱在地上,双腿往沙发上一盘。
孟朗本来已在沙发上坐定,见到妹妹随意丢在地上的拖鞋,皱了皱眉,蹲下来帮她把拖鞋摆整齐,开口道:“来吧,谈谈最近发生的事。”
孟棋眼睛一亮,没想到孟朗这么主动,便不客气地接话:“行啊,你来给我捋一捋,我最近事情太多,脑子都要炸了。”
“好,先从哪里说起?”
孟棋舔了舔嘴唇,看向孟朗:“邱翡。”
“好。”孟朗给自己倒了杯水,刚递到嘴边就被孟棋夺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倒的水被妹妹一口闷,只得吞了吞口水,接回了空杯子,重新倒水。终于喝上水,孟朗继续说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邱翡不对劲的?”
“周五……诶!不是你向我汇报吗?怎么变成你审问我了?”
“我是想综合一下双方手上的信息,梳理时间线。”
“这么说,你也不是完全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以这么说吧。当然了,如果能从你那里得到有效拼图,说不定就能看明白了。”
“行,”孟棋用手肘撑着沙发坐直,神情变得有些严肃,“首先,上周五我收到邱翡的邮件,是一幅名画,而在此之前一直是她自己的摄影作品。周六,我去十四楼剧场找出我画的那幅画,拍下来给她发了过去,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回复。今天周一,邱翡的手机在你的车上被发现。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请对方辩友开始你的陈述。”
孟朗从口袋里拿出邱翡的手机,又拉开茶几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纸箱子,把这两样东西摆在茶几上后,他又喝了一口水,方才开口:“手机是今天上午收到的,快递送到了画廊,工作人员等我到了才转交给我,中间有至少三个小时的时间差,除非能调用社会面监控,不然很难追查。”
“那你还不报警。”趁着孟朗说话的工夫,孟棋另拿了一只杯子倒水,“咕嘟咕嘟”喝个不停,却不忘找准时机插一句话来吐槽。很快又是一杯水下肚,虽然没涂口红,但孟棋还是下意识用大拇指抹了抹杯口。
“警察……警察……”孟朗重复着这个词。
“你不信任警察?”
“不是。”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孟家经不起查。”
孟棋用的是“孟家”而不是“我们家”,孟朗不清楚她是想把自己摘出去还是放进来,半天没有回话。孟棋摩挲着杯口,没有继续说下去,俯身拿起小纸箱子看寄件地址。
“颂京?”孟棋很惊讶,眼皮微垂,眼珠快速地转动,“那是……”
“怎么了?”
“那是邱翡老家。”
“老家?从没听她提起过。我查了一下,从那里寄快递过来大概要一周。”
“一周,那就是说,周五的邮件有可能不是她发的。”
“也不一定啊,你要考虑图片是用什么设备拍摄的,是用什么设备发送的。图片上有水印吗?”
“没有,看着像是从网上下载的图片。真迹在法国呢,邱翡不至于跑那么远吧。”
“当务之急是找到她。”
“对。一周前的照片都是正常的,最近一次正常的邮件显示她在一片树林里,都是绿叶,貌似没拍到什么建筑。我分析了一下,是东部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区,理论上和她的老家在同一片区域。”孟棋边说边掏出手机给孟朗展示图片。
孟朗接过手机,不断放大局部仔细观察,孟棋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喝水,一口又一口。
“喂!”孟朗猛地拍了一样孟棋的肩膀,孟棋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捂着胸口咳了半天。
“要死啦你!”
“你看!”孟朗把手机递到孟棋手上。
孟棋定睛一看,照片中满是一片被雨水冲洗过的新绿,雾气向远处退散,露出了近处景致的轮廓。而孟朗特意放大的那个部分,是一片叶子,边缘非常清晰,叶脉历历可见。
孟棋眨眨眼,心中貌似有了想法,但不敢确认,只是先说出了一个她能确定的结论:“她P图了。”
“嗯,而且水平很拙劣。”孟朗点点头,“打印出来看看吧。”
孟棋很久没有这种一步步接近真相的感觉了,但这种感觉会让她产生严重的生理不适,胃肠像是拧在了一起。她坐在原地,等待去书房打印照片的孟朗。
“好了。”孟朗走过来,他将照片打印在了A4纸上,更加方便观察。
“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堆事我不知道该找谁商量。”孟棋抬头看着走近的孟朗,露出一个清澈温和的笑。
“别来这一套。这不仅仅是你的事,还牵扯到我,牵扯到我们家,我们需要一起面对的。”
“好!那就一起来面对!”孟棋伸出手,接过A4纸,孟朗绕过茶几在她身边坐下。
茶几上有一些文具,是孟家父母常用的。孟棋找出一支铅笔,在照片上圈出了一些位置。
“哥,你看,这些地方都表现出非常突兀的不连贯性。”
“对,”孟朗接过纸笔,边说边标注,“如果沿着叶片边缘画,把几处不连贯的地方直接忽略掉,就能得到一根完整的线。”
“所以说,邱翡是刻意修出这根线的,也保留了那些破绽,就是为了提醒我连线。”
“那这根线是什么呢?”
“地图?”孟棋在手机上找出了邱翡家乡的地图,孟朗凑过来看了一眼,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孟棋就退出了页面,“不对,比例尺太小。等我找个大点的。”
“你去过小邱老家吗?”
“去过,但是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孟棋边盯着手机找图边回答孟朗的问题。
“你怎么能确定……”还没等孟朗问完,孟棋就兴奋地说:“找到了!”
于是孟朗又去书房跑了一趟,打印出了地图,和照片一道摊放在茶几上。孟棋用铅笔在地图上勾画出一条曲线,拿出剪刀,三两下把一张纸裁成两半。与此同时,孟朗也动手裁好了照片。二人将手中的纸片拼到一起。
严丝合缝。
孟棋叹了一口气,说:“她早就在暗示我了,可惜我没能注意到。”
“现在也不晚。”
“我明白,既然在手机邮递期间还有电子邮件发送,就说明邱翡并不是遇到了什么突发事故,大概率是被限制自由。我还有时间。”
“要报警吗?”
“要,邱翡只有一部手机,现在在我们手上,可以说明她的确是失联了。刚刚的照片和地图,只能算是佐证,证明她近期大概率回过家乡,我们没办法再继续推进了。而且,邱翡失踪,和孟家没有直接关系,不需要有顾虑。报警吧。”孟棋胡乱地将脑中的文字表达出来,但她知道孟朗能理解的。
“收到手机之后我就应该立即告诉你的,这样也能早点报警。”
“即使是那样。我也需要时间,来确认你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说到这儿,她停了停,“不是因为不信你。”
“就像丢失的那幅画一样。”
“对,你也想把我这个目击证人摘干净,当然了,我明白你不报警不止是因为这个理由。不过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是有人用这幅画牵制着你,来拖延邱翡的事情。”
孟朗点点头,回应了她的前半句话:“孟家的人,最好不要接触警察。”
“不会被我猜中了吧?”孟棋戏谑地笑笑。
“怎么?写作遭遇瓶颈,妄图从家里找灵感啊?”
“不是。”
“行了,不说了,我来打电话报警。这件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碰,至少明面上不要碰。”
“那你还愿意帮我约小画家。”
“一码归一码,案子的事你最好别插手。”
“你怎么知道我找小画家就不是为了案子了?”
孟朗眯着眼,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嘿嘿,开玩笑的,你去打电话吧。”
孟朗站在阳台,打了很久的电话,把和孟棋推测的一切和盘托出,等他折返回来,孟棋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孟朗取来一张毛毯,披在了孟棋身上,轻手轻脚地关了灯,退出客厅,一直退到大门口。
看着屋里的黑暗,孟朗扶着门框,用低低的声音说道:“还有两个问题,我没有回答你。”
孟朗走向停在院子里的车,拉开后备箱,里面是一个年轻男人,脚上穿着球鞋。
孟朗“啧”了一声,说:“好丑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