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姐?你也是来排练的吗?”球鞋的主人开口了,很年轻的声音,有几分像江叙,但莫名比江叙多了些沙哑和疲惫。
“啊?”孟棋抬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面前的男生,“学姐?噢,也算是吧。”
孟棋估计他是把自己当成在读学生了,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的装扮:休闲短袖、防晒用的冰袖、宽大的运动短裤,方便行走的运动鞋,唯一的配饰是手指上的一枚金属戒指。再加上一张没化妆的脸,方框眼镜,的确像个赶着上课的学生。不过孟棋的确是这里毕业的学生,他叫一声“学姐”也不算离谱。
“学姐,我是汪奈,负责这次话剧的舞美设计。”
“汪奈……”孟棋盯着面前的人,缓缓站了起来,“汪茉是你什么人?”
“哈?她是我姐,学姐你认识她?”
“哦,那就对了,怪不得看你眼熟呢。我之前在片场见过汪茉,你和你姐姐挺像的。”
“那倒是,学姐你负责哪一块的?这个组今天是第一次碰面,我对大家还都不太清楚。”
“我叫孟棋,这次算是,呃,表演指导吧。”孟棋斟酌了一下用词,觉得“表演指导”四个字着实难以启齿,但貌似没有更合适的形容了。
“噢!你就是学校请来的孟老师吧!刚才多有得罪了,不要见怪。”
还真是和你姐姐一样会客套,小词儿一套一套的。孟棋心想。
“没有,叫学姐显得年轻,而且我也是这里毕业的,叫学姐也对。”
“那孟老师,我去找老师拿钥匙开门。”
“好。”
**
排练的氛围很轻松,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各处。孟棋盘腿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椅子腿,剧本摊开放在腿上,纸缝里卡着一支笔,是孟棋平时随身带着的亮黄色荧光笔。在来之前的一晚,孟棋就已经看过本子了,是由经典电影改编的,她觉得改得不错。
大家都低头看着剧本,依次开口顺词,和平时围读剧本差不多,但孟棋认为比和汪茉他们一起工作轻松多了,大概是因为大家是学生,参加戏剧纯属热爱,不抱任何利益需求。想到汪茉,孟棋抬头看了看坐在角落的汪奈,现阶段还不是他施展的时候,他抱着电脑,屏幕的冷光打在他脸上,排练厅本就开着冷空调,他周围的温度倒显得比环境更低几度。他和汪茉并不是特别像,只是眉眼相似,眉毛很密,眉眼距很近,宽窄得当的双眼皮,汪茉的眼睛大而有神,而汪奈仿佛时时处于放空的状态。
开始排走位,孟棋抬头看着走来走去的学生们,几乎没有低头看词,看到不合适的表演,便利索地站起来,走到学生身边。
“不要等他给你递话。你给我的感觉像是在玩竞速游戏,就等着对手说话,话音未落就你就接茬儿,你这不是踩别人脚后跟了吗。”孟棋用折起来的剧本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个学生。
学生点了点头,孟棋又接着说:“你要演的是那种不确定的感觉,用确定的心态去表演不确定的反应,那就对了。表情收着点,按住了,满脸跑眉毛不行。好吧,再来一遍。”
余光中,孟棋看到汪奈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等孟棋看回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原状,继续盯着电脑。孟棋没多想,坐回原地,掏出手机看有没有新的消息,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是,除了哥哥的那句“跟丢了”再无其他。孟棋快速切换不同对话框,各自发出了几条简短的消息。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排练不停,好在这帮来自不同院系的学生们很快熟络起来,欢声笑语不断。
“好了,大家先休息吧,去吃饭,回来咱们再排。”导演发话了,大家陆陆续续走出门去。
孟棋正低头收拾包,汪奈快步走过来,开口道:“孟老师,等下你还留这儿吗?”
“应该不行,但是我和老师约好了,下一次会过来的。有什么事吗?”
“哦哦。”
孟棋收好了包,把包背上身,顺势转过头来,直面汪奈。汪奈被这样直直冲过来的目光吓得一愣,卡了几秒没蹦出一句话。
“有空多联系联系你姐姐。”
“啊?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这幅好皮囊,做舞美设计屈才了,可以像你姐姐一样走到台前。其实作为非科班出身的学生,大家的表演功底都差不多,只要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串个角色什么的。”说罢,孟棋径直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演技太差了,比他姐还差。想到这儿,孟棋不禁笑了笑。此时,手机铃声响起,孟棋接起来:“哥,有进展吗?”
“棋棋,那小子不对劲,你的预感是对的。”
“我知道了,”学校排练这件事花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天已擦黑,路灯像夜色中的眼睛,陆续亮起来,投下暖黄的光,孟棋站在街边,并没有决定下一步去哪,斜着站在路缘石上,脚尖点地,伸出手来看倒刺,“过两天你把小画家借我用用呗。”
“人家是公务员,要借你也得问国家借。”
“我跟人家不熟,你帮我约一下,时间地点随他。”
“行,我去试试,不一定成啊。”
“你是人家的前东家,多少也能说得上话啊,我相信你!”
孟棋挂掉电话,沿着马路慢慢走,街灯盏盏,她薄薄的影子在灯与灯之间周旋,拉长,再缩短,像一世一世的生生死死。孟棋不时低头,目光略过自己的手臂,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的打扮像个自由摄影师,像邱翡,可是邱翡啊,你在哪里?
长长的街道,孟棋不知自己向何方游荡,今晚已经没有别的事可做,这条道路成为她目光所及的唯一课题。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孟棋绕进了小路,弯弯绕绕,寻到了一处观景平台。这里隶属于一所学校,本来人迹罕至,但因为能恰好看到江对岸挂满绚丽灯光的大楼而成为热门打卡点。孟棋双手扶着栏杆,栏杆下是日夜奔涌的江水,此岸很安静,唯有水声,声声入耳。说起来,此处是两江汇流之处,黑色的水流上下翻滚着,交织在一起,像流动的岩石,时时破碎又时时愈合。彼岸的风景映在孟棋眼中,不过几秒便跳出她的眼眶,因为,她发现了更夺目的东西。
她扶着的栏杆是普通不锈钢制成的,表面光洁平整,很容易落灰。孟棋把手从栏杆上轻轻拿下来,搓搓手指,灰尘团成团飘走。借着彼岸的光,孟棋弯腰,侧着头观察栏杆扶手,除了岁月带给它的轻微凹痕,还有一层薄薄的灰。扶手上的指痕非常清晰,一颗一颗,都是用指肚刻意敲下的,力道均匀,深浅得当,一行一行沿着栏杆横向排布。看得出来,留下指痕的人手不太干净,敲的时候仿佛蘸着某种液体,黑乎乎的,已经干透了,倒像是脚下吸饱了夜色的江水。
这是谁家小孩的恶作剧?孟棋想着,顺手捋了一把被江风吹乱的头发。
孟棋把头正过来,侧身用手对着指痕比比划划的,但并没有真正触碰。比划了一阵,她找到了规律。
“1,2,3,4,”孟棋嘴里嘀咕着,“5,5,5,4,3……”每念一行,孟棋心里就多一层不安。四行过后,她停了手,背靠着栏杆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包薯片,扯住袋口两边,用力一拉,形成一个完整的开口。孟棋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树丛,用拇指和食指夹起薯片往嘴里送,很快就吃完了。孟棋把袋子捋平,还是没有低头看一眼,对折、再对折、绕一圈、打结,三两下就把袋子折成了一个造型小巧的、像是扁平的百叶结的玩意儿。
孟棋很清楚刚刚自己发现的是什么,她需要冷静,企图用垃圾食品压制内心的焦躁。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那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旋律。孟棋小时候学乐器最讨厌唱谱了,当时觉得唱出来很傻,现在觉得唱出来是恐吓。联想到之前电脑上莫名出现的歌词,她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想传递什么信息。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身边的人肯定有问题,今晚在大街上散步完全是偶然事件,没人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什么。也许是被人跟踪了?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孟棋的神经非常敏感,像一只能嗅到危险信号的猫。这里的记号已经残留很久了,水痕已经干透了,一定是早就布置好的。
等等,水痕!那是什么水?
孟棋“蹭”地站起来,差点没站稳。她走到指痕旁边,用手机的手电筒去照。那液体的颜色很浓很深,细细看来会发现已经有龟裂的表现。孟棋取用戒指的尖角把干涸的液体戳下一块,拿出纸巾仔细包好,收进包中。
一辆轿车缓缓驶入这所学校,在窄窄的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进,像不太灵活的大型犬。孟棋发现自己的影子骤然贴上栏杆,且在缓缓爬动,转头发现身后慢慢逼近的车,车头亮着一双无比刺眼的灯。孟棋不由得抬手遮眼,怎么看也看不清车内是谁。
车门打开,出来了几个人,从后备箱里抱出各种各样的设备,这些设备孟棋非常熟悉,都是外景拍摄常用的东西。尤其是那个打光灯棒,孟棋经常在片场换颜色打光玩,也经常被灯光师傅骂。
看了很久,孟棋发现那辆车后面还跟着一辆车,保姆车,看来果然是出外景,只是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孟棋抱着包,缩进了大片黑暗里,眼睛得到暂时性的缓解,但还是在往那个方向张望。车灯长久亮着,尘埃在光束打造的小小舞台里上下翻飞,孟棋终于等来了这段故事的男女主角。他们迈着轻快地脚步走进光里,打光灯棒的颜色不断变换着,照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梦幻。
终于看清了,孟棋挠挠下巴,轻声说了一句话:“原来是熟人啊。”
**
“喂,棋棋。”短暂的电话铃声过后,孟朗的声音传过来。
“哥,你行不行啊?会不会干活?跟个人都能跟丢?”
“你哥我又不是专业干特务的。我做的是正经生意,手底下养的都是正经人,帮你跟踪是业务范围之外的服务,劳务合同上根本没有这条。”
“早知道雇个狗仔了。”
“那你为什么不雇?还来劳烦我?”
“省钱。”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但孟棋已经能感受到他哥在用脸骂人了。
“行了,说正经的,那人被我歪打正着逮到了。不过画能不能找回来就不一定了。”
“是吗?在哪儿?需要人手吗?”
“不用,但你得告诉我你是在哪儿跟丢的。”
“鹿苑酒店,进了地下车库就没影了。”
“那不是我们剧组安排的酒店吗?你这是在庙里把和尚丢了,还搭上了一把价值不菲的香。”
“行了行了,别数落我了。画和人都是在你的地盘丢的,我的人不熟悉。”
“我连开机仪式都没准备去,这两天围读剧本也是人到心不到的,况且我后期也不需要跟组。从熟悉程度上来看,我和你差不多。而且,画是在陈茵的剧场丢的,谁更熟悉我很难说啊。”
“别拿我开涮了。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邱翡不在,不管怎么做我都没把握。”
“这个小邱,跟你一样,捉摸不透,古古怪怪的。”
“没别的事了,挂了吧,哥。”
“小心点。”
孟棋收起手机,深呼一口气,朝着那辆车看去,发现拍摄已经开始了,表情愉悦而夸张,二人拉着手,转着圈,像《狂飙》舞台上田汉与安娥相遇时那样,用尽浑身解数表演“快乐”。
等到休息的时候,化妆师上来补妆,助理帮着整理衣服。孟棋趁势走上前去,开口道:“好久不见啊,汪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