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之后的剧场乱哄哄的,陈茵和几位主创被记者拦下来采访,但却不见孟棋位列其中。寻找了很久,最终,江叙是在后台的角落里发现孟棋的,孟棋还穿着演出时的红裙,她坐在落地窗的窗台上,正在开盒饭的包装。屋内没什么光亮,窗外灯火通明,衬得孟棋的身影颜色更加深沉。孟棋看见了一双鞋凑近身边,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弓起身子,像是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抬眼看见是江叙,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放松下来。
“是你啊,我还以为经纪人来逮我了呢。”
“你经济人好像确实来了,我刚看到有人和陈茵说话来着,我听了一耳朵,貌似有提到你的名字。”
孟棋单手打开了一罐汽水,刚往嘴里送了一口,听到这话差点呛住,“什么?快走快走。”说罢,把汽水塞到江叙手里,端着还没成功开封的盒饭站起身来。
“为什么要走啊,你饭还没吃呢。要不我给你找张凳子你坐下来慢慢吃吧。”
“等下跟你解释,你先跟我出去。”孟棋左手搭上刚才用到的黑色外套,蓄势待发。
孟棋带着江叙,一路躲避着人群,来到剧场外面。十四楼剧场位于一个经过改造的老工业园区,带有浓厚的工业风,很多建筑外围都有造型简约的楼梯,贯穿连通着底楼和顶楼。孟棋四处观望了一阵,选定了一处看起来相对干净的楼梯,“噔噔噔”几步迈上去,用外套垫着坐了下来,继续尝试开盒饭。
江叙慢悠悠地跟过来,坐在了孟棋所在台阶的下一级。
“呐,你的汽水。”江叙没有回头,只把手臂递过去。
“啪”地一声,孟棋终于撬开了盒饭的盖子,“谢谢。”孟棋放下盖子,接过了汽水。
九点多的夏夜晚风拨动着两个年轻人的头发,孟棋身上的腰链和金属楼梯撞击出清脆的声响。她注意到江叙的头发颜色很淡,在风的捉弄下显得更加轻柔脆弱,仰头一口汽水下肚,她希望这样的平静无限延长,希望二氧化碳气泡晚一点消散。
“吃饭吗?”孟棋开口。
“啊?”
“我吃不完,你能不能帮我分担一下。”
“我经纪人不让我吃碳水。”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吃,和你经纪人没关系。”
“那你呢。”
“我?当然也有人管头管脚啦。小林,也就是我经纪人,天天盯着我准时吃饭,可是我真的吃不动。”孟棋一面说一面从盒饭里分出一小部分放在盖子上,动作很细致,米饭都被用筷子切出了棱角。
“这倒是很奇怪啊,哪有艺人被逼着吃饭的。”
“现在我就要逼着你吃饭。”孟棋戳戳江叙的肩膀,把盒饭递给他。
江叙回头看了看盒饭,又看了看孟棋的脸,孟棋笑着迎上江叙的目光,她的发丝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光,令人无端联想到炸毛的狮子。想到这里,江叙也笑了出来。
孟棋说:“你笑什么”
“没有,我是在想,我吃了这些,你吃什么?”
孟棋指了指身边的盖子,说:“我分好了,你放心,筷子是两双。”
“看来你早有准备啊。”江叙依言接过盒饭和筷子。
“那是自然,而且——”孟棋朝身下的外套摸过去,探索了一阵,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罐汽水,“汽水也拿了两罐。”
“你每次吃饭都是这样吗?”江叙接过汽水,放在身边并不急着打开。
“在外面是这样的,背着经纪人找别人帮我分担一下。”
“演出结束不是会有庆功宴之类的吗?我刚刚在后台和他们聊到这个来着,我还想问你去不去呢。”
“我不高兴参与这些。”孟棋低头撕开筷子的包装,手上的青筋暴出来,手背的骨头历历可见,让这双手看上去没什么生气,拆包装的动作活像摧残一朵早已枯萎的花。
“你不像是社恐。”
“不是社恐,就是大部分时候愿意一个人待着。”
“那这两天你怎么愿意带着我呢。”
“你想听到什么理由?”
“我像你曾经的朋友?还是我像一张白纸,值得你涂鸦?”江叙说完这句话,开始低头扒饭,堵住了自己的嘴,却堵不住耳朵。
“你不像任何人,和我的前男友们也没有关系,我对其他人的爱恨也不会引渡到你身上,你别怕。”孟棋努力让自己的言语显得不那么严肃,但好像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个话题很轻松。
“你在台上的眼泪,和我昨天见到的不一样。我是学表演的,这一点我不是看不出来。”
“昨天出了点事,前段时间压力大,所以带了真情实感。而且,演戏,就是要真诚啊。”
“哦好。”
“你是在质疑我为什么选你吗?”
江叙没有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孟棋放下盖子,伸手拿起江叙一直放在身边没有打开的汽水,打开后递过去。
“饭都吃了,不差这杯甜水。”
“谢谢。”江叙鼓着腮帮子,把筷子握进手心,接过了汽水,出于礼貌马上喝了一口,顺下了口中的大米饭。
孟棋调整了一下充当肩带的链条,这玩意儿硌得她骨头疼,她忍不住对陈茵腹诽。
“你吃的太少了,小孟,我去附近给你买点吧。”江叙回头看了看孟棋,发现她的手还放在肩膀上,立马把头转了回去。
“不用,”孟棋在链条下面垫了张餐巾纸缓解摩擦,“我吃多了难受,年轻的时候把胃吃伤了,现在没福气吃那么多了。”
“你现在也不老啊。”
“那你还叫我姐。”
“那是尊称。”
“得了吧你。话说这么多饭菜够你吃吗,毕竟是从一份盒饭里面分出来的,你会不会吃不饱?”
“够的,而且我马上吃完了,吃完咱们就赶紧回去吧。”
“好。”
江叙还是不清楚自己在孟棋眼中的分量。其实他还有很多想问的话,比如那两枚戒指,不过他觉得现在谈到这个话题会触碰到孟棋的个人**,他不愿意这么早就把一切掏干净,两只空瓶子碰在一起,只会碎成一堆玻璃渣。
不断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是江叙的精神顽疾。名校毕业的他,成绩优异,但却在职场中四处碰壁,星途一片黯淡。孟棋在他人生的第二十七年闯进他的天地,为他点燃一根蜡烛。他小心翼翼地围着这团烛火,想弄清楚这光的来路,又怕再走近一步,带起的风会掀翻黑夜,扑灭唯一的温暖和光亮。明明刚刚拥有一线希望,江叙却已经看到这条路的尽头叫“失去”。
孟棋和江叙收拾好垃圾,从楼梯上走下来,再没有过交流,不过两个人倒是很享受这种宁静。空旷无人的园区,街道悠长而寂寥,孟棋的皮鞋留下清脆的声响,腰间的链条随着孟棋的步伐甩在衣料上,声音沉闷但胜在节奏活泼,孟棋仿佛明白了陈茵口中的俏皮为何物。江叙跟在孟棋身边,比她高出一块,江叙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他该如何自处,便低头看向孟棋,看到的是她颜色偏浅的头发,轻盈灵动,像是浮在水里。
“臭小子,别看我头顶。”孟棋仿佛知道他在看她,突然开腔。
“你怎么知道?”
“不是跟你说过我会算命吗?”孟棋终于转头看向他。
江叙逃开了这种对视,孟棋对这种逃避不做评述,自顾自地摸着头顶说:“编剧的头顶是禁区,充分体现了一个编剧的敬业程度。”
“那像你这样的算是有多敬业?”
“算是接近失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到江叙这样没心没肺的大笑,孟棋知道自己无聊的冷笑话大概算是找到了个听众,也忍不住笑开了。
笑了一会儿,孟棋开口道:“你应该知道合作的事情已经基本谈妥了吧。约个时间读本吧,还是在十四楼剧场,时间等公司安排吧,好吗?”
“好,我们赶紧回去吧,出来这么久陈茵会着急的。”江叙说。
“没事儿,我给她发消息说了。陈茵跟我说他们去庆功宴了,我们回去收拾一下就可以跑了。”
**
孟棋披着长外套,不方便蹲下来找钥匙,便拜托江叙去门口地毯下找钥匙。孟棋暗暗吐槽陈茵藏钥匙技术的拙劣程度,思索更好的藏匿地点。
十四楼剧场内部依旧很暗,江叙找到钥匙,开了门,先孟棋一步走了进去,摸索着走到了楼梯处,踏上一级后回头对孟棋说道:“你看得见吗?我用手机打个光吧。”
孟棋踏进大门,循着江叙的声音走向他,轻声说道:“不用,我看得到,你把手机收起来。”
“为什么?”
“因为今天七月十五,中元节。诶我记得你是北方人吧,北方十五,南方十四。今天轮到你过节。造个气氛。”
江叙闭眼,皱眉,连带着整张脸像狗不理包子一样团在了一起,用以表示内心的无语。
“你咋这么会说话呢?”江叙终于憋出了一句带着乡音的话。
“谢谢夸奖。”孟棋呲着牙冲他乐,摆出一副没脸没皮的流氓相,充分印证了江叙内心对她的评价:没有偶像包袱。
“那请问昨天你是怎么过节的?”江叙试着放松面部肌肉,耐心问道。
孟棋双手抱胸,说:“嘶,让我想想哈,你离开之后,我就把灯全关了,然后,月光像一盆冷水,从窗口泼进来——”
江叙从未看过如此令人胆寒的画面。
孟棋话音未落,月亮不知道从哪个窗口探了进来,在孟棋脸上蒙了一层苍白的皮,那双眼睛看起来像两潭死水,她睫毛忽闪忽闪的,江叙仿佛看见了水中的旋涡。
孟棋朝月光来的方向看了看,开口说道:“你看,我就说我能看得见吧,蟾宫指路。”最后四个字,孟棋边说边指点那个窗口,说一个字点一下,看得江叙一个激灵,无措地扶着墙壁。
“小孟,你别吓唬我。”
孟棋看着江叙,突然想起白天她在楼梯上回头看江叙的那一眼,她终于记起那场景的熟悉感是来自哪里。
“没有,但是我这儿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怎么感觉你像那个诱拐无知少女的怪蜀黍。”
“走啦少女,”孟棋迈上他的台阶,拍拍他的肩膀,“上楼收拾东西,顺便给你讲故事,今天讲是再合适不过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