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茵，距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本子我在车上已经看过了。”一下车，孟棋就风风火火冲向十四楼剧场的大门，身后还跟着江叙这条小尾巴。门内是焦急等待着的陈茵。
“感谢感谢，这次就靠你了啊孟儿。”陈茵说。
“B角呢？别告诉我你这么大的排场连B角没不准备。”孟棋边往后台走边说，“哦对了，江叙，你先别跟着我了，去台下坐着先。”
“哦好，那你加油哈。”江叙亮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转头向观众席的角落走去。
“就是B角出事了啊，谁知道备用方案也能失效。”陈茵悻悻地说。
“行吧，看来是天意。等下到后台把服装拿给我吧，能演成什么样也是天意。”孟棋说道。
“我相信你，编演一体的人才！”
“滚！还编演一体呢，我在你们十四楼就是个编外人员，无论演成什么样，都得给我结劳务嗷，否则我让小林来制裁你们！”
陈茵和孟棋终于在后台坐定，陈茵从椅背上拿起一套衣服递给孟棋。
“孟孟，来，试下衣服。”
孟棋接过陈茵手中的衣服，起身向试衣间走去。说是试衣间，其实也就是用窗帘布围出的一个小空间，不过孟棋也不是很在乎这些，利索地换好衣服出来，走到镜子前检查自己的仪容仪表。
这是一条风格华丽的红色长裙，孟棋肤色生得粉白，与这红裙相得益彰，互为衬托。
“陈茵，可以啊，看来最近经费富裕了啊，都能用得起这种服装了。”
“那当然。诶，你这裙子会不会有点大啊，”陈茵上手把孟棋腰后的衣料拎起来，企图用夹子固定住，“你最近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我回头要和小林参你一本，举报你！”
“别别别，小姑奶奶，现在是你有求于我好不好，好歹也得捧我一阵子。”孟棋左右转动着裙摆，“好像是有点大，外套遮得住吗？”
“之前的演员试过，应该没问题，不过，不过她比你高，裙摆不落地的。”
“那简单，一双高跟鞋就能解决的问题。”
陈茵拿来一双高跟鞋给孟棋，孟棋换上，气场仿佛都不一样了。
陈茵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要不你换一件吧，短裙可以接受吗？”
“陈茵，你不能为了票房就把我卖了。”孟棋半开玩笑地回答道。
“不是，我是忽然觉得这个角色需要短裙带来的那种年轻和俏皮感，带来一些反差，这样这个人物弧光就……”
“行了行了，别跟我来这套，你要是决定好了拿来给我试试，时间紧急别废话了。”
“怎么感觉你比我还急呢。”陈茵一面挑衣服一面回头应她的话。
“我那是不想听你的长篇大论啦。你那么能说你怎么不上台顶一下呢？”
“我得在台下负责整体调度啊，不亲自盯着我不放心。”
陈茵拿来的第二套衣服是套装，上身是吊带，下身是短裙，依旧是夺目的红色。
孟棋把衣服拎在手里端详了一阵，说：“看来你是真想把我卖了啊。”
“哎呀，你去试试嘛，马上来不及了，你词儿背住了没？”
“放心。”孟棋才说两个字就被陈茵推进了更衣室。
“这个肩带是……链条？硌死我了！你欠我好几顿饭你听到没有！腰链就没必要了吧？我们俩对俏皮的理解好像不太一样。”更衣室传来孟棋一连串的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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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江叙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地划着手机，突然，母亲的一通视频电话打破了这片沉静。
“晚上好啊，妈妈。”江叙接通，把手机举在面前。演出还没开始，剧场的冷色调灯光依旧明亮，照在江叙的脸上，显得没什么血色。
“最近怎么样啊小叙？忙不忙？”
“挺好的啊，”江叙想到孟棋，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还是捂了捂嘴，让这个笑容不那么放肆，“之前遇到一个编剧，她挺看好我的，这两天接触下来人也很不错。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些同行，相处很融洽。后面的合作已经在谈了，目前一切顺利。”
“那就好，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身边，我和你爸也放心。”
“家里都好吧，爸身体怎么样？”
“没事，还是和以前一样，听医生的话慢慢调养就好，没大问题。”
“嗯，我过段时间会找机会回家。”
“不着急，你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最重要了。”
“好的，妈。我等下还有点事，先说到这儿吧。”
“行，你忙吧。”
挂了电话，江叙开始庆幸中国文字的精妙之处，他和她的读音别无二致，妈妈并没有因为这个深究这位编剧朋友的性别。以往妈妈总会暗戳戳地让他找个伴，在大城市打拼也能有个知心人陪着，他都假装没听懂糊弄过去。其实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谈过，只是都没有结果，这些妈妈也都知道，却从不评判感情的是非，江叙很感激妈妈这份尊敬和爱护。
灯熄了，演出即将开始。
“各位观众，欢迎来到十四楼剧场，我是演员孟棋。现在上演的是陈茵创作并导演的话剧《告别》，共15幕，现在开演。”
舞台还是黑的，音响里传来孟棋的声音，大幕徐徐拉开。江叙没有想到居然是孟棋报幕，她的声线很多变，报幕时的声音和平时说话不一样，加了些略显刻意的端庄。手机突然亮起来，弹出经纪人的消息，告诉他关于和孟棋公司的合作已经在推进中，这让江叙放心不少。
前十四幕都没有看见孟棋的身影，没有看过剧本的江叙有些不耐烦，手指搁在腿上轮流敲。虽然只认识短短两天，但在重要场合寻找熟悉的人是社交恐惧患者的本能。江叙坐在观众席角落，利用角度优势扫视着大幕后面的人，终于，在舞台口看到了那个身影。
第十五幕开始。大幕拉开，是一个葬礼环境，舞台左侧立着正对观众的墓碑。大屏幕给出了灰色的天空作背景，气氛肃穆。孟棋披着黑色的大衣，手插在口袋里，从舞台右侧走上来，步伐逐渐加快，直接冲到墓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的右手中握着锤子，抡圆了往墓碑上砸去。
还没等锤子落下，从舞台右侧冲出来一群身着黑衣的人，喊道：“你干什么呢！尊重逝者懂不懂啊。”
孟棋压根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在锤子还没接触到墓碑时就收了力，左手顺势掏出凿子，双手配合着在墓碑上雕刻起来。台下传来了稀稀拉拉的笑声。孟棋知道这个效果已经非常不错了，毕竟自己根本没有排练过。涉及喜剧的部分需要反复尝试，不尝试是不知道观众如何反馈的。
孟棋转过身，面向众人，面带慌张地说：“我是看老爷子的碑刻得不细致，就动手调了调。”
“那你是谁？”人群中走出一名黑衣男子，面色混合着哀伤和愤怒。
“我是，额，我是那个司仪，主持葬礼的司仪。公司临时换人了，之前那个司仪请假了。”
“请假了？那行吧，你快开始吧。”男子摆摆手。
“好，那么今天呐，”孟棋换了一副活泼的表情，带着向日葵般阳光的笑容向前迈了一步，“非常荣幸，能邀请到在座的各位，莅临我们张老爷子的葬礼现场。”音响老师适时地进了一段喜庆的音乐。
“等会等会儿，你家葬礼这么喜庆啊？”
“咱这不是喜丧吗？热热闹闹的多好，欢天喜地地就给老爷子送走了。”孟棋加了一个“顺水推舟”的动作。
“喜丧什么喜丧！咱这儿又不是婚礼，沉稳一点，严肃一点，啊。”
“啊，那行，我明白了。”孟棋低下头，在衣服上搓搓手。
江叙看过之前的剧情，剧本模糊了时代背景，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张老爷子出生于战乱年代，几经周折成家立业，在城市站稳脚跟，而少年好友杳无音信，半生寻找无果，故而含恨而终。这样讲出来仿佛是个悲剧，但编剧在剧本中插科打诨，利用本土化的笑料淡化了悲剧色彩。比较值得深思的是到现在都没有交代这位少年好友的性别，江叙猜测孟棋的角色和那位少年好友有关。
江叙在脑中快速过剧情，大概过了五秒钟，他看到台上的孟棋抬头了，她的眼中盛满泪水，像雨天的莲花缸，绽出点点涟漪。
江叙一怔，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的感受，这不是他第一次孟棋的眼泪，但他总觉得和上次不一样，舞台上的这次是演技吗？那上次就是真情流露吗？为什么呢？
江叙又想到孟棋数日前在剧场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她也是这样盯着台上的自己吗？她在想什么呢？他只记得下台之后有个蹑手蹑脚的女生一路跟过来，戳戳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张名片，对他说：“我是个编剧，如果你有意向合作的话，随时联系我。”江叙接下了，他不是第一次接到名片了，不过多半无果，他习惯了。
台下的观众也发出惊叹，孟棋转头看向黑衣男子，说：“这种情绪可以吗？”
男子愣了愣，说：“左眼十二滴，右眼三滴。”说罢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棋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她抹抹脸，指着男子说道：“咱们这是话剧，不是琼瑶剧，不要拿我当紫薇。”
观众笑。
男子摆了摆手：“赶紧的吧，快点开始。”
孟棋摆出司仪的范儿，开口道：“尊敬的各位来宾，大家晚上好，我是今晚告别仪式是主持人。”
说到这里，孟棋深深看了一眼墓碑的位置，继续说道：“如果，在做的任何人有任何理由使得这次仪式不能成立，就请说出来，或永远保持缄默。”
台上台下共同沉默了足足十秒，孟棋心里打鼓，连着吞了好几口唾沫，并不知道这样的节奏是否合适。十秒过去，孟棋继续说：“那么好，我想我们可以正式开始了。今天的主角，张书槐先生，他在漫长的一生中，矢志不渝地履行着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他孝敬父母，爱护妻子，在神圣的婚姻中爱她、尊敬她、安慰她、珍爱她、始终忠于她，与她共同抚育一双儿女，直至命运夺走张先生最后一丝喘息。张书槐先生跌宕起伏的一生教会了我们，灾祸、贫贱、疾病、战争、痛苦，都不能将人与人之间的情缘彻底分割，历史的滚滚洪流造成时间与空间的错位，而人心的涓涓细流总能穿针引线，绣出一方素帕，平平淡淡，看起来没有什么滋味，却能擦拭归来之人肩上的尘埃，缝补历史的缺口。他从未放弃寻找，寻找少年时的故旧。哪怕故旧已逝，人心不散，遥寄素帕一方，心上便有当年的风月。”后半段是孟棋的即兴，说着说着便露出了自己平日里写作的口风，混在这样的场合其实会显得风格很割裂，但孟棋当下没有其他办法，词确实没记牢。说完，孟棋瞟了瞟侧幕条的陈茵，发现她的表情很平淡，没露什么情绪，只蹙着眉头，也看不出她的眼神落在台上的哪一处。
告别仪式很简单，按部就班地完成之后，台上的众人便四散开去，喧闹像潮水般退去。
只有孟棋依旧留在原地，唯一一束聚光灯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她在黑暗中脱下大衣，露出里面的红色套装，再一步步走入灯光。灯光追着孟棋，追着她走近墓碑，孟棋蹲下身，伸手轻轻抚摸着碑文，面带微笑：“你看你，走得匆忙，也没给我的名字留个地方。那你的心里呢？还有没有我的位置啊？”说着说着，头便深深埋入臂弯，只留给观众一双随着抽泣耸动的肩膀，银色链条制成的肩带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是在替眼泪闪烁。
“你看，”孟棋站起来，双手提起裙摆，左右晃了晃，“好看吗？和小时候差别大不大？”孟棋抹了抹泪水，索性拢起裙摆靠着墓碑坐下。
“他们穿得都太沉闷了，一点都不符合你的性子，你肯定喜欢热闹的对不对，就像你年轻时候幻想过的，我们的婚礼，大红色的，灿烂的，明媚的……还是说你如今性子变了，不喜欢那些了？罢了罢了，今天是你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日子，我只想问问，你还有什么遗憾吗？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也说不出了，我就不该问的。好好在地下睡一觉吧，等你睡醒了，我还在的。”灯光暗下去，大幕落下，孟棋的声音再次出现，但却不是江叙预想中的结尾报幕词类的发言，他没想到，演出还在继续。
“喂，张叔叔这边已经安顿好了。”
“好。”
“人都已经不在了，何苦演这场戏呢。”
“自然有人想看的。”
“刘伯最近怎么样。”
“不太乐观。”
“也需要找一个我这样的人吗？”
“不需要了，他想看的戏，已经落幕了。”
话音刚落，舞台的灯光瞬间亮起，演员们依次从侧幕条走出，鞠躬谢幕，最后出场的两个人是孟棋和陈茵，二人牵着手走向观众，深鞠一躬，挥手致意。江叙觉得这个底着实出乎意料，倒是非常符合孟棋和陈茵的创作风格，他跟着所有观众一起，用掌声慷慨地表达喜爱和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