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或下午,耳边像是堆着海浪拥挤的泡沫,身体载浮载沉,还未睁眼便可窥见水光。孟棋赤身躺在甲板上,身上盖着辨不清颜色的棉被,黑色?还是棕色?原本肯定不是长这样的。周公一把将她推出了梦境,孟棋缓缓张开了双眼,看到的是缩小版的自己。手脚上挂着同样辨不清颜色的锁链,黑色?还是棕色?很显然,她身处一艘船上,船的颜色,辨不清,黑色,还是棕色呢?她自己仿佛也是这样的颜色了。周围也漂浮着好几艘船,被一浪一浪地抬起、下降,像交响曲一般,散落一海的乐章。

好在船下的海水是正常的颜色,清浊难辨,面上浮着一层斑斓的油光。孟棋伸出手,捞到了一点水花,水色好像鸭蛋壳的青,气味也像,说不上好闻还是不好闻。明明有太阳晒着,水还是冰凉的,原来遥远的火球暖不了这枚鸭蛋。

孟棋躺回去,手还搭在外面,她希望水里钻出一条蛇,能一口了结了自己。仰面可以看到盘旋着的海鸥,孟棋却觉得那像秃鹫,自己像是即将被献祭的神女。这位小神女多大了?至多超不过六岁,细胳膊细腿,看着比实际年龄稚嫩许多,只有一张脸出奇地成熟。

铁链锁着她的手脚,孟棋往链条生长出来的地方摸去,是黑暗的船舱,里面没人。

孟棋裹着被子在船舱里靠墙坐着,从天黑等到天亮,从天亮等到天黑。鸭蛋转了好几圈,海风在船舱里穿梭了好几回。终于在月亮很肥的一个夜晚,这艘船靠了岸,孟棋的背烙上了船舱的痕迹。

她饿极了,没有多余的力气,只用手去够地上的一截铁丝,她想靠这个算不上工具的小玩意撬开铁链的锁孔。地上年久失修的木板被踩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缝隙间似乎冒出了肉眼可见的水汽。她的手指被翘起的木板边缘割出了口子,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痕。好在她终于靠近了铁丝,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就有生路了!

这是孟棋的人生噩梦之一,氤氲的水汽仿佛一直环绕着她。

现在她的排行榜该更新了。

关掉直播的江叙没有给她打任何手势,而是坐在那里定定地望着孟棋,目光灼灼,像古琴的锋利的弦,细细地将孟棋的影子裁剪。

他像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站起身,往餐桌这边走来。

孟棋终于注意到了江叙,但是不知道他的工作有没有结束,所以没说话。她以为江叙是来给杯子添水的,还把水壶推到他面前。还没等孟棋反应过来,江叙抱住了她。

在孟棋看来,这个画面的惊悚程度堪比幼时的夜航船。咸腥的海风包腌透了旧的回忆,让新的拥抱沾上了海水,地板的脚印带着沙。

孟棋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江叙紧紧抱着她,像是想把她抱进自己的身体里。孟棋轻轻拍了拍江叙的手臂,像是擂台上被钳住喉咙的人示意投降一样。但是江叙没有放手,她也根本逃不开,这不是一根铁丝能解开的锁。这是孟棋不知道第多少次直面男女力量差异。江叙的先天条件不错,肩宽背薄腿长,站姿很挺拔,这基本上就是他不健身的原因,也导致他和孟棋一样肌肉含量低,身上看不到一点锻炼痕迹。不过孟棋倒也不是不爱运动,比如出差的时候,她喜欢清晨在城市里慢跑,一边看风景一边想心事,然后心事就留在了那座城市的风景里。不过可惜她体质极差,在锻炼的情况下还看起来不瘦且没肌肉。

孟棋的手往自己的后腰摸去,但手腕走到半路就被江叙扣住。

“身上带着那么多家伙,怎么过安检?”江叙低声问。

“飞爪不在身上,你放开我。”

“还有别的对不对?”

如果是以前,的确还有别的。如果是夏天,孟棋还会带一把贴纸折扇在身上,开过刃的。孟棋之前住处的卧室枕头下面,是一把特质的弯刀。可惜现在,她身上什么都没有,飞爪在脱下来的外套口袋里。

有那么一瞬间,孟棋懊悔自己为什么给了江叙那么大的信任。哪怕她能把他查个底儿掉,他终究是个人,人是最复杂的生物,不能光看外面一层皮,无形的东西总在变。

“你想干什么?”孟棋歪头咬着牙问江叙,睫毛扫在他脸上,但他一点都没有躲。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丢在台上。”江叙的语气不像刚刚那么平静,他终于绷不住了,说话带着哭腔。他把孟棋抱得更紧,头埋在孟棋的颈窝里,洗发水的气息冲进孟棋的鼻腔里,冲淡了海风的咸味。

孟棋终于知道他今天的种种古怪行为是为了什么,将手轻轻覆在他背上,贴在他耳边缓缓开口:“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当时很难过。演出现场当场改剧本确实不够专业,我知道你不想在台上读剧本。你能陪我演一段,我已经很庆幸了。”安慰别人对孟棋来说是很陌生的体验,她一向只擅长用行动让人安心,至于怎样用语言直接抚平情绪,她还在不断学习。就像她的工作一样,以笔为刀,雕镂神佛,用语言文字塑造信仰,让人获得内心的平静。

江叙不肯说话,双臂紧紧地箍着孟棋。

孟棋继续说道:“从你被人下药开始,我就被逼无奈临时改方案,但也只能做到让观众看不出破绽,台上人心里的苦,有时候我不能完整地照顾到。说实话,当时台上但凡有第三个人,比如陈茵,我也想下去。我相信,你下台有一半原因是信任我。”

孟棋听到了江叙的抽泣,伸手从餐桌上抽了一张纸,塞进他手里,但他不肯接,因为一旦接下来,他就得放开抱她的手。

没有其他办法,孟棋只能盲目地用靠近他脸一侧的手给他擦,把江叙的眼泪在脸上抹得很均匀。

“你小子,把我当保姆了是吧?”孟棋忙里偷闲地打趣江叙。

“没有。”江叙终于肯说话了,他放开了孟棋,接过了她手里的纸巾。

“直播顺利吗?”孟棋抱着腿坐好,顺手保存了一下文档。说完这句话,她摘下戒指,放在手里把玩,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随手抛到桌上。

江叙就呆呆地立在那儿,木然地点点头。

孟棋抬眼,看到他的表情,决定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早点休息吧。”

“你睡哪儿?”为了协调二人的高度,江叙蹲下来问坐着的孟棋。

孟棋的眉毛无意识地向上挑了一下:“这应该问你啊,客随主便,我不挑的。”

“那……”江叙的舌头在第一个字上原地打转了好半天,被孟棋一把拽起来。她说:“我不喜欢俯视别人。”

“次卧一时半会来不及收拾,要不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

“不不不,我喜欢睡沙发。”孟棋提出异议。

“怪不得腰不好。”

孟棋很惊讶:“我有跟你说过这事吗?”

“可能有吧。你写稿的时候喜欢用手撑着腰,不喜欢在软沙发上久坐,就算你自己不说,傻子也都看得出来。”

“你是傻子吗?”孟棋笑着问。

江叙眯着眼看孟棋,用眼神质疑她这句话的玩笑成分。

见江叙不回答,孟棋补充了一句:“小傻子,你都知道我腰疼,白天还把我放沙发上睡。而且整整一天了,你个傻子就蹲那儿瞪眼守着我,守灵呐?有这功夫您那次卧早就收拾出来了。”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孟棋脚麻了,扶着江叙站起来:“麻了麻了麻了。总之呢,我不需要听你道歉,算起来我欠你的更多。洗洗睡吧。”

“能走吗?”江叙问。

“我自己缓一会儿就行,不用管我,你回房睡吧。”孟棋推开江叙的手。

江叙执着地搀着孟棋,两人暗暗较劲了几个来回。江叙索性把孟棋打横抱起,走到卫生间门口,卫生间的门虚掩着,江叙用脚轻踹一下就开了。江叙把孟棋放下来,孟棋摇摆了一会儿,找到了平衡。

“柜子里有新的洗漱用品,你随便用,我去收拾房间。”江叙打开浴缸的水龙头,热水“哗啦哗啦”地往浴缸里灌。

“等等,”孟棋抱胸站在那儿,“不对劲啊不对劲,你太熟练了。老实交代,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儿回家?”

江叙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听到这话又折返回来,认真地对上了孟棋的眼睛:“如果我说你是第一个你是不是不信?”

孟棋幅度夸张地点点头,咬着手指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她说:“你们演员会不会经常因戏生情?你有没有假戏真做过?对女一女二女三什么的?”

“干什么?收集写作素材啊?”

“问问不行啊?”

“你不是也演戏吗?在这一行里身兼数职的话,应该比我清楚。”

“你喜欢我吗?”孟棋突然直白地发问,让江叙措手不及。

都说卫生间的灯光照出来很好看,在卫生间唱歌效果格外好。在这里,他们在对方眼里大概格外靓丽,说的话大概格外入耳。

只是孟棋的这句话打破了看似平衡的局面,每一个字都含着水汽,温热地扑在江叙脸上。同样是夜晚,同样是湿度很高的地方,但她所面对的局面远比幼年残忍。孟棋抠着手上淡淡的疤痕,希望能剥开一个口子,流出几滴海水。她看得到幼年流血的残忍,也能看到现在人心的空洞。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她也看清了真实的自己。

她害怕,怕江叙对她失望,怕他郑重其事的告别,怕他后悔与孟棋相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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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幕
连载中江衔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