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醒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一点天光,连窗帘的缝隙都被黑暗填得满满当当。虽然看不太清晰,但是熟悉的气味和触感让他很安心,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家,自己的床。江叙的手往床头柜探索,想在熟悉的位置发现手机的踪影,但没有摸到。床头的灯被他摁亮了,房间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四周很安静,静到江叙心里发慌。
江叙想到了那段几个月没有工作的日子。那时候他可以在家里宅两个礼拜,每天睡到人事不省。下午三四点起床,阳光很热,没有一条新消息的手机冷冰冰的。随便弄几口吃的应付胃肠,在客厅或阳台等待黑夜的降临。电视一直开到凌晨,给家里添了一点不算生机的生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昏天黑地,又在一个阳光热烈的午后醒来。
想到这里,江叙觉得很累,明明感觉睡了很久很久。这一觉像是为了弥补排练时期睡不上觉的亏空而进行的报复型补觉,但于事无补,越睡越困,睡到骨头架子都快错位了。江叙掀开被子,准备下来走一走,顺便回忆一下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看到自己穿的是睡衣,内心涌起一些不太好的想法。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推开门,看见客厅里亮着一盏灯,灯光很微弱,但足以照亮边上那张苍白的脸孔。
江叙试探着开口:“你怎么在我家?”
坐在餐桌边的孟棋正对着电脑码字,听到江叙的声音,她把电脑屏幕按下去一点,露出整张脸来,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得确保你的生命安全。虽然有医生给你治疗,但具体恢复得怎么样还得看你自己。所以你现在感觉如何?”
孟棋已经换掉了演出时穿的衣服,没有化妆,眼镜和手表都被她摘下来放在一边,头发用夹子草草固定住。她工作时不会允许额前落下碎发,这会严重影响她的心情和工作进度。她的脸是不健康的那种惨白,比平常更憔悴,眼下泛着乌青。她自己当然看得出这幅形容枯槁的样子。为了提起色,她在唇上点了几笔口红,但这抹娇艳的红衬得她更像夜半时分勾魂夺魄的女鬼。
江叙慢慢走到孟棋对面,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揉了揉头发:“还行,视力和听力基本都恢复正常了,现在除了很累之外,没什么难受的地方。”
孟棋给他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江叙举起杯子连喝了好几口。
“没想到,你第一次来我家,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江叙放下杯子,又给自己续了半杯。
“是啊,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方式也很别致,扯平了。”
“怎么能算扯平呢?每一次都是你在主导。”
“你觉得不公平?”孟棋微微颔首,眉毛上挑。
江叙摇了摇头:“你是我的伯乐,我不应该地你有过多的要求,但是有的时候,你让我看不透。我不怕你害我,我怕的是你突然走了。”
孟棋低头轻轻咬了咬手指:“你如果有什么要求或者问题,现在可以提。”她没有别的方式宽慰他,只能给出尽可能多的发言权。让江叙多说几句,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点。
“几点了?”
孟棋没有想到他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江叙的手机递给他:“送你回来的时候掉出来的,我替你收着了,电也一直续着。时间你自己看。”
江叙不明白为什么孟棋会提到电量,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间他才明白她什么意思。
江叙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凌晨三点五十二分,十月二十一日,”放下手机,他话锋一转,“这样算下来,我睡了整整三天。你这药安神效果也太好了,考不考虑换一个营销策略?”
孟棋被他逗笑了,她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个听起来带有地狱色彩的笑话莫名适合刚从药物作用中解脱的江叙。
“不仅仅是铃兰果,商陆还给你吃了临时抑制剂,医生也有可能喂你吃了别的,到时候组合销售说不定走得通。”
江叙摆出了一个耍帅的动作:“孟老师,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当代言人。”
孟棋没看出来这个动作哪里帅,只觉得憨傻,也没接话,一味捂着嘴笑。
孟棋笑够了,保存了文档,合上电脑,说:“我饿了,咱们吃个早饭吧。”
江叙有些窘迫,这个时间点外卖有些太早了,但自己的冰箱里几乎没什么存货,他不想让孟棋第一次来他家就受到这样的招待。
江叙摸了摸脖子,孟棋看出了他的意思,狡黠一笑,说:“你不是说能在家里宅两周吗?难道就是,面朝西北,张开大嘴,深吸一口,沙尘加雨水?”
“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这段时间没怎么着家,吃饭睡觉都在剧场了。”
“去看看吧,冰箱里有吃的。别以为这几天我就跟这儿写稿来着,我不要吃饭啊?暂时借用你的冰箱存一下,等我走了我会带走的。”
江叙听了她的话,走过去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满满当当。回过头去,他迎上了孟棋骄傲的小眼神。
孟棋盘腿坐在椅子上,头抵着,昏昏欲睡的样子。她听见外面的鸟鸣,闻到了碳水化合物的香气。孟棋循着味道钻进厨房,料理台上摆着洗好的水果、白煮蛋和热牛奶。孟棋斜倚在料理台上,笑着看正在灶台面前煮面的江叙。
孟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奶皮粘在上嘴唇上,她动动舌头舔下来。孟棋蹑手蹑脚朝江叙走近,一边走一边用手抹杯口的口红印。江叙没有回头,但是仿佛后脑勺长眼睛一般,来了一句:“你在外面等会儿吧,厨房有油烟。”
孟棋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好嘞!江大厨,期待品鉴您的手艺!”
等江叙把早饭端上桌,孟棋已经戴上了眼镜,卸掉了口红。电脑也被她收起来,餐桌上只有水杯水壶、她刚刚从厨房顺出来的牛奶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饼干。孟棋拆开饼干,拿起一片叼在嘴里,也不咬断,一点一点地吃进去。
“怕我煮的面太难吃,给自己打个底吗?”江叙给孟棋放好了筷子,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还把椅子往前拖了拖。
孟棋含着饼干摇摇头,喝了牛奶把饼干顺下去方才有余地开口:“这饼干在包里放了好几天了,再不吃我怕哪天就碎了。”
“我不太会做饭,你对付吃两口吧。要是还想吃别的,等天亮了我出去买给你。”
孟棋的眼镜片蒙上一层水雾,但她的筷子却能准确找到碗在哪儿,准确挑起面条,准确送入口。
江叙的筷子停在半空,眼巴巴等待着孟棋的评价。孟棋却一口一口吃个不停,根本没空和他说话。孟棋很快吃完了一碗,连汤都喝干净了,江叙也就不再执著于孟棋的评价。江叙紧随其后也吃完了,抽出两张餐巾纸,其中一张递给了孟棋,问她:“你多久没吃东西了?怎么和我一个躺了三天水米未进的一样饿?”
孟棋把头往后一仰,搁在了椅背上,随手用纸巾抹了抹嘴,语气懒洋洋的:“您老人家好歹还睡了三天,我不知道多久没合眼了。您那个冰箱弹尽粮绝,给我后路断得干干净净。”
“你上回睡觉是什么时候了。”
“在汪茉边上趴着眯的那一会儿。”
“那都多久之前了?”
“是啊,所以我现在得睡会儿啦,别吵。”孟棋把擦嘴的纸团成团扔在桌上,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手就垂下去了。
江叙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孟棋?孟棋?”没有回应,才发觉她说完话就已经睡着了。
可不能让她就在这儿睡。江叙心想。
江叙想把孟棋挪到其他地方休息,但是放眼望去,除了沙发就是床。这是个两居室,但是另一间卧室平常都没收拾过,当储藏室用的,一时半会儿不能睡人。
无奈之下,江叙把孟棋暂时搬到了沙发上,还帮她摘了眼镜。孟棋睡得七扭八歪,胳臂和腿一直往下掉,江叙来来回回给她捞了好几次。为了解决孟棋的睡姿问题,江叙从柜子里拿了一条毛毯,用毛毯裹住她,就不会乱动了,而且还保暖。如果几个小时后孟棋没有捂出一身汗,这个计策就更完美了。
孟棋像大蚕蛹一样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两眼一闭,不问世事。不过这三天她的事可是不少。比如,剧里的每一声枪响都是真实的,演出里其实死了很多人,里面有汪茉的人和商陆的人,地下室都快堆不下了。也就是说,谢幕时孟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再比如,孟棋的住处被汪茉炸了,这也就是演出前汪茉说的“礼物”。现下她的确无处可去,打算把江叙这边料理好就去哥哥的画廊当前台,毕竟包吃包住。还有啊,最后死掉的那个“逃犯”,是汪茉的人。威胁陈茵、在观景台留线索、给江叙下药的,都是他。他在完成了第一幕的“任务”后,就离开了酒吧,被商陆通过窗口打伤,再借用全场黑灯的机会把人转移回酒吧。为这事儿,商陆得和上级做一个详细的报告。
天亮了,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但是天亮了。江叙收到了经纪人的消息,是后面演出的通告。他很激动,冲到孟棋面前想和她分享这则喜讯,但他忘了她还睡着,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坐下,头轻轻靠在沙发边沿,等她睡醒。
其实孟棋有些苦恼,首演还算成功,但这次成功是不可复制的,难道每次演出都要死那么多人吗?每次演出她都得上台吗?所以她又写了很多剧情,很多没有她的剧情。她不想上台了,她想遂了邱翡的心愿,留下没有自己的剧本,离开这里,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