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震惊于孟棋的台词,不但和剧本上一字不差,而且情绪饱满、掷地有声。她总是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看起来在仰视他人,但在气场上又能实现绝对的压制。
江叙花了几秒钟消化了一下情绪,说:“你是支持她自杀吗?”
“不,是他杀,这是社会对女性的围剿和审判,他们赌的就是女人的尊严和荣辱。他们乐于藏在面具之下变成另外一个人,实现最黑暗的念头。他们也很可怜,作为社会的蛀虫、人类的败类,苟活于世间,仗着自己长了张嘴,疯狂抢白,披了张人皮还不忘了狗叫。”
陈茵很少能在孟棋的剧本里看到这么直白的痛骂,连汪茉也很惊讶于孟棋的这种表达。汪茉演过孟棋写的剧,对她写作风格的第一印象是青春疼痛文学,一看就非常懂得迎合市场需求。但在这部戏里,她看到了一些意识流的东西,还有一些含混不清的黑色念头,她觉得这个女人疑似人格分裂。
“该死的是他们。”江叙很冷静,把对话的气氛调节到一个很微妙的状态。
“他们不配!一死了之有什么意思,能解决问题吗?”
“你不要这么偏激。”
“我偏激?那她呢?”孟棋伸直手臂指向陈茵,“她还没死呢!就有一群秃鹫围着她转了!她还没死呢!就已经失去开口的权力了!我为她说了话,不是给她撑伞,是和她一起淋!”
“所以你也是不公正的,你偏心于她。”
“对,我摆明了为她说话。女人才会共情女人,女人才会欣赏女人。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好人,但在一个女人落难之际,作为旁观者的女人比男人牢靠。”
“你把话题上升到性别对立层面了,没有这个必要。”
“那是因为性别对立本就存在,是导致悲剧的原因之一。”
“造谣者一定都是男性吗?一定要把界限划分得这么明确吗?”
“有些女人,在成为受害者之后,变成了精神男人,轮回成了新的加害者。”
“这个话题太沉重,也太复杂,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便发表议论。我们下次再讨论可以吗?”
孟棋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样子:“你是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有人看到的是警服,有人看到的是男人。”
“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孟棋的语气更加做作,甚至还加上了手势,歪了歪头:“我看到背后有一把枪在指着我,我不敢动。”
江叙的目光越过孟棋,他看到站在台口的汪奈举起了枪,那个年轻的、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男孩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
江叙起身走到汪奈面前,汪奈的身体僵直,手指轻轻一掰就能把枪取出来。拿到枪的江叙边走边拆枪,取出子弹,坐回沙发,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下面我们来谈谈这个人。”江叙用枪指指汪奈,随后把枪放在沙发扶手上,
孟棋伸出手,江叙将一把子弹撒进她的手心。
孟棋从手里取出一颗子弹,把它摆在地上:“第一,他是谁?”
“看打扮还看不出来吗?”
“那就是病……”
“cosplay爱好者嘛!”江叙打断她的话。
孟棋把剩下的子弹一颗一颗仍在江叙身上,嘴里还不停输出:“cosplay!Cosplay!我让你cosplay!你也是在cosplay警察是吧!”
江叙举手示意求饶:“我也是活跃一下气氛嘛,刚才话题太沉重了。”
“那我再问一遍哈,他是谁?”
“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我刚刚让同事帮我确认过了。”江叙漫不经心地答,低头整理袖子。
“他一直执着于开枪这件事。”
“对,他曾经是个演员,在剧团不受重用,久而久之就疯了。在被医院抓走之前,他就喜欢在演出时窜出来捣乱。这次也是没想到,医院和剧场那么完备的安保措施,还是让这小子跑到这儿来了。”
“如果第一幕里没有出现枪,那最后一幕也就不用开枪了。”
“你说得轻巧,如果所有事故都能在一开始被避免,那我们的工作可就太轻松了。”
“那就退而求其次。阻止声音传播的方式有三种,第一种是掐灭声源,第二种是在传播过程中拦截,第三种是堵住听众的耳朵。”没有了子弹,孟棋用手指比划着一二三。
“你觉得这种情况适用于哪种方试?”
“第一种不太可能了,枪早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让它出现的人就是罪魁祸首,是谁呢?”说到这儿,孟棋不怀好意地转过头去看江叙,定定地看着他。
江叙镇定地接住了她的眼神,他知道这时候只能从逻辑上找破绽,纸上写的和他心里想的一致:“戏中戏开场的时候我可没有让那个偷枪的小贼得逞。”说完还懒洋洋地用枪指了指汪奈。第一层戏的确是江叙先掏的枪,但在这里他和孟棋还在第一层戏里,把时间线推到戏中戏里去是最好的说法。
“明明是我发现的好不好?这种时候还要邀功吗?匡雀我说的也不是那个时候,第一个在台上举枪的人,明明是你!”
江叙不断重复着:“明明,明明,明明,明明……”他悄悄变换着读法,第二个“明”字被被逐渐抬起,变成了轻声。
“我不是明明,你的明明在那儿。”孟棋指汪茉。
“不,她身上没有复印机味儿,也不爱嚼柠檬味儿的口香糖,穿的还是白裙。”
江叙很难在短时间内记住纸上所有的台词,只能时不时低下头读,他看懂了这几句话的意思,新鲜感和震惊一同涌入唇舌和脑海。此刻他多么期待孟棋刚刚是嚼着口香糖上台的,或者随身带着一只苹果,或者换上一袭红裙,像在十四楼剧场演出那次。那时他们还不熟,他发觉红裙在她身上失去了夺目的光彩,变成了一双橘红色的眼睛。江叙眼里的孟棋,就像一只带着红色斑点的元首绢蝶,成为雪线上需要追着看的风景。很快,或者很慢,她就会走了。江叙被这一阵没来由的担忧扰乱了思绪,一股寒意自心底而起。
江叙的期待多半是落空的,毕竟是孟棋写的剧本,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的。在表演方面,他总是愿意给出自己的见解,但文本上的内容,他很少发表建议。
孟棋感受到了江叙情绪的变化,感受到他心里另一台时钟冗长的停摆:“你这是第三种方式。捂住耳朵,就可以欺骗自己,短暂地离开现实。你爱她,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点。你追捕她,轻而易举地追上了;你用枪指着她,枪火变成了花束;你让她降落,稳稳地保住了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你爱她,只是羞于承认。在她面前,你身上的警服形同虚设,她只看到一个男人。”
江叙用力地咬着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也许是药物作用,也许是因为读台词这件事对专业演员来说太羞耻,也许是因为别的。
江叙迫不得已再次低头看稿:“我们来谈谈第二种吧。在传播过程中拦截,是空手接子弹?还是布下天罗地网,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悲剧的发生?对于她来说也是一样的。”说到这儿,江叙指了指陈茵,“流言已成,堵住悠悠之口几乎不可能,让她自己堵住耳朵吗?那她看到的一切会让她的眼睛流血,鼻子嗅到的所有气味会让她的鼻粘膜崩溃。”
前三页纸都念完了,江叙一页一页地把纸从订书针上扯下来,再一张一张团成团丢出去。孟棋安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她可以预判很多人、很多事,包括这场戏之前的江叙,但她现在有些慌,她不知道江叙会在台上发生么疯。不过无论如何,她不会怪他,她知道是因为药物作祟,是因为她给他写临时剧本,是她的自负差点毁了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就在孟棋望着江叙出神的时候,江叙下台了,没有任何预兆地,走下去了。剩下的剧本被留在沙发上。
孟棋眨眨眼,轻轻顶了顶腮,用臼齿咬住了口腔内壁。陈茵、汪茉和汪奈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江叙的离开是舞台设计?因为他们手上都没有最新剧本,只知道基本的剧情设定,唯一一份剧本在舞台上,不,准确来说是半份。完成的剧本在孟棋心里。
孟棋用手撑着地站起来,她的腿有些麻,但不想让观众看出来,只能硬撑着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拿起剩余的剧本。孟棋回头看了看墙上的画,把剧本放在腿上。裤子和鞋子上的灰映入孟棋的眼帘,她下意识撩了一把头发,伸手从墙上撕下第一张画,对折后用它细细擦拭鞋上的灰尘,裤子上的灰也被轻轻带过。
“你知道,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孟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陈茵暗自捏了一把汗。她知道孟棋遇上麻烦了。好在江叙的角色有洁癖设定,孟棋能够通过这个设定在两个角色之间跳入跳出,但愿观众能接受这种玩法。
孟棋继续说道:“她是刀尖上的一点血,是我平凡人生的一点咸味,也是伤口后知后觉的一点刺痛。我爱她吗?爱是什么?她让我暂时忘记了追逃的任务,忘记了另一个女人求救的信号,我只想让她跟着我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