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我需要怀疑一切。”江叙说。

孟棋抱胸探身:“包括你自己吗?”

江叙毫不犹豫但又面带绝望地点头。孟棋把江叙往后推,直到他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台下响起了一团一团的议论和起哄声。孟棋没有管,只说:“不着急,先坐下。”

孟棋俯身捏江叙的肩膀,她看到他眼里爬满了血丝,红色、黑色和白色的经典搭配,让他的眼睛像一幅画。孟棋从手上的一沓纸里抽出几张递给江叙:“来,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用订书机简单装订过的手写稿,字体很大,稍微有些潦草。从结构上看,写字的人肯定有书**底,而且用的是灌了彩墨的钢笔。虽然舞台灯光让人对色彩的判断准确度降低,但江叙还是认出了,那是孟棋常用的笔墨。作为一名现代编剧,孟棋只在工作时使用电子设备,生活里更喜欢传统的写作方式。光是江叙见过的她随身携带的钢笔,就有五支以上,而且都精心搭配着各种颜色的墨水。面对这洋洋洒洒好几页纸,江叙快速浏览了第一页的内容,震惊之余不忘给孟棋递一句:“这是什么?”

孟棋看到他的反应,松了一口气:“这是刚刚录好的口供。第一张是她的。”孟棋指指桥上的陈茵,灯光老师给了陈茵一束光,和孟棋配合得恰如其分。孟棋给江叙翻页,顺便说:“第二张是他的。”说着,指指站在台口的汪奈,汪奈身上也得到了一束光。孟棋继续翻页:“第三张是她的。”孟棋指指吧台旁边的汪茉,灯光老师也给了汪茉一束光。

江叙跟着孟棋手指的方向一一看去,他发现自己的眼睛越来越难聚焦了。陈茵在他眼里是一小朵暗红色的光,汪奈像一根蜡烛,汪茉则是一团说不清颜色的浴球。眼神混沌,他的大脑却格外明澈。手上的这一沓纸,是孟棋手写的最后一幕剧本。江叙好像明白为什么孟棋会突然加入演出了,是因为自己在第一幕遭遇了袭击,她才不得不出面,随时主导剧情发展。商陆对着窗口开的那两枪,也许就是在替孟棋处理袭击者。纸上的墨痕还没有干透,在灯下闪着光,在这么极限的情况下随时产出最新剧本,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真的能在补觉的时候进入另一个时空吗?她在演出前到底做了多少套备用方案?也许是自己的幻觉太严重了,刚刚在幕后和孟棋的对话真的存在过吗?

在音乐的掩护下,孟获得了短暂的时间进行下一步动作。她把手里剩下的纸一张一张贴在背景布上,用了很大力气,手在墙上拍出很大的响声,像是要把纸镶嵌进墙里一样。江叙也趁这段时间看完了剧本,听到动静,回过头去看:第一张,是素描女性肖像;第二张,是水彩女性背影;第三张,是森林里几个人在跳舞,他们穿的衣服和陈茵的很像;第四张,小小的取景框里布满了绿色叶片;第五张,画的是雕镂精湛、浓荫欲成的夏日民居。

江叙一张都看不懂,只觉得第一张画中人的脸,和汪茉有六七分相似。第五张画他觉得很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在他难以聚焦的眼神里,这些画之间似乎有些难以名状的联系,他的视线里一切都是乌突突的,他好像看到了一些运用正常视觉时不会察觉的东西。

孟棋看向他:“警长先生,口供看完了吗?”

江叙合上前面几页纸,回道:“看完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孟棋讪笑:“您说。”

江叙往后一靠:“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我探讨问题的?”

“我当然是站在您这边的了。”

江叙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现在不是立场问题,是身份问题。”

“身份问题很简单,我只是剧场的一名普通演员。”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给我的口供?”江叙把纸举起来质问孟棋。

孟棋局促地搓搓手,眼神万分诚恳:“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知道逃犯是谁的人。”

江叙大笑:“哈!你?好,那我就听你说说。”

台下的汪茉心想:可不是只有你知道吗,你是编剧,也是判官,手中握着多少人的生死。

孟棋指着陈茵:“首先,她肯定不是。”

江叙说:“为什么?就凭她是另一起案子的报案人吗?”

“另一起案子,我想听听警长您对所谓‘另一起案子’的看法。”孟棋歪着头,面带挑衅地看着江叙。

“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你知道这个逃犯身上背着多少案子?手里有多少人命?医院就人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吧?头疼脑热和断手断脚有可比性吗?我受过高等教育,经历过严格的训练,见过太多流血事件,当然对每一个人都抱有怜悯和慈悲之心。但是警察的精力是有限的,纳税人的钱当然要花在刀刃上。不见血的案子,说句不好听的,就应该给命案让路。”

“让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让路,不愧是警长,说话就是有深度。警长,”孟棋席地而坐,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既然您已经开了这个头,那咱们就不要怕话说得不好听。人都说人命关天,生和死都是大事。不过说白了,对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这一生都一笔勾销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畏罪自戕呢?法律、道德、荣辱、情感都难以束缚住物理上死亡的□□。”

江叙接过话茬:“冷血一点说,人死后只是一滩肉,没有温度,没有心跳,身后事无论风光与否都和本人没多大关系了。”

“追捕凶手,是你们的工作,是告慰亡魂的官方渠道,但逝者已逝,就是天大的冤屈,我们也无法用现有的技术捕捉到他们的怨气。生者如何度过这一关呢?你们所做的努力,能填补未亡人心里的裂缝吗?看起来只是一道口子,其中的血肉早就顺着口子流尽了,人成了空壳。凶手归案,结局也不过是枪口或针筒,旁观者尚觉不足,亲人又如何能得以解脱?”孟棋双膝并着,手臂环抱着腿,脸正对着观众,不知道目光落在哪里。

“文明社会把非自然死亡的过程掩盖,杀人和死刑都是如此。人们对剥夺生命的残忍情形的感知全来自于书本,通过想象力复原当事人的痛楚。血肉被意象化,称为寻找同类、获得共情的符号,而非与痛感直接相关的散发腥味的东西。”江叙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虚扶着额,眼睛眯着,声音低沉地说道。

“既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通态复仇原则无法适用于当前的社会环境,那我们应该如何真正做到惩罚凶手?如何宽慰遗属?连这些问题都没有定论,追捕凶手岂不成了缓兵之计?成了用忙碌工作遮掩的生活真相?如果你认为人命案要排在诽谤案之前,就是变相承认死亡是引起他人关注的关键词,那么对于生命的漠视岂不是要泛滥了?如果她现在跳下来,以头抢地,是不是更悲壮些?”

两个人的语速越来越快,江叙接道:“她死后,网络上一定会出现很多爱她的人。”

“会有很多人替她声讨,而她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孟棋快速接上,压制着快速跳动的脉搏。

江叙的话里却不肯掺加过多的情绪,所有力量都蓄在眼睛里:“封了一张口,无数大嘴就齐刷刷地在网上张开,有依有据地为一个陌生人辩解,就好像他们爱了她很多年。”

在速度和情绪推到顶峰之后,孟棋让对话在此戛然而止,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沉默地看着观众。

江叙知道自己的下一段词非常长,吞了一口口水,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在那块字上:“你所说的前半段话,并不是凭我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自上而下的改革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你与其在这儿提出问题,不如积极寻找解决方案。当然了,法律伦理并非我的专长,我的职责到嫌疑人归案、移交检察院为止,也只是法律执行环节的一个部分而已。至于你说的后半段,我曾经一度认为蔺相如对秦王以死相逼的手段很奇怪,那是弱者的底牌,弱者再弱,也还有一条命,但要是强者根本不在乎弱者的命呢?只要强者足够无耻,以死相逼绝对不起作用。”

听到这里,孟棋抬头看向江叙,语气平淡:“乾隆时期,来自英国的使团登陆,他们发现,在这个帝国,上位者可以随意对下位者实施刑罚。这种当堂羞辱让英国人很震惊,但是更让他们震惊的是中国人对此的习以为常。这时候,刑罚失去了规劝和警示作用,变成了阶级社会巩固统治、建立威信的工具。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文臣武将的终极目标一度是文死谏武死战。在君臣关系变成纯粹的主奴关系之前,为大义而死是一种荣耀,所谓的‘大义’又该如何定义?当然是为了自己守护的国家、事业、尊严。荣辱高于生命,生前身后名是一生的追求,与对手是谁没有关系,内心的圆满和自洽才是他们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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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幕
连载中江衔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