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三声枪响之后,第三幕的开场是一段很有节奏感的音乐,旋律自由活泼,最特别的是其中加入了口弦琴的声音,宛转悠扬。两队黑衣舞者走上桥,随着音乐起舞,强烈的仪式感扑面而来。随后,又有一队黑衣舞者拥着陈茵走上异型舞台,跳起异域风格的舞蹈。人群中的陈茵上身穿着米白色宫廷风衬衫,下身是风格华丽且很有质感的印花长裙。她的亮相惊艳了周围的观众,像祭祀中的神女角色。

江叙横着躺在一号舞台的沙发上,有大幕的掩护,他终于可以放松一下,缓冲药物带给身体的冲击。孟棋就在他身旁,席地而坐,盘着腿,脊背挺得很直。

“可惜啊,看不到陈茵跳舞。你知道吗,她虽然学的是导演系,但是出身梨园世家,身上有功夫,跳舞可好看了。我都觉得认识她认识晚了,现在很少见她上台了。”听着外面的音乐声,孟棋手指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着,低声说道。

“你完全可以,藏在侧幕条那儿看。”江叙的神志开始涣散,说话全凭下意识,声音很淡。

“你怎么样?”孟棋侧头看他。

“还好。”江叙平淡地回道,他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接住从二楼跳下的汪茉让他格外疲惫,只能硬撑到第二幕结束。

“是我考虑不周,才让你被下药的。”

江叙话锋一转:“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周围没有光,我有点慌。”

孟棋环顾一周,此时的一号舞台虽然面向观众,但是被幕布包裹得没有一丝破绽。孟棋抬手按亮手表,手撑在身后,一点点朝江叙挪动,衣料和底板摩擦的声音在江叙听来震耳欲聋。铃兰果放大了他的感官,他感到四周很嘈杂,要费很大力气捕捉孟棋的声音。

“可不可以,离我近点?”江叙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提出这样的请求。

“我已经过来了。”孟棋的手臂搭上沙发扶手,带着笑意说道。

江叙很惊喜,他能感到一个炽热的灵魂在逐渐靠近,在他最窘迫的时候,带给他难以用语言描摹的温暖。

“孟棋,谢谢你。”江叙说,喉咙已经不发声了,孟棋听到的全是气声,还有空气在口腔里挤压爆破的细节。

孟棋抬手看表,贴近江叙的耳朵说:“这支舞大概六分钟,你好好休息,整部剧结束之后会有专业的医生帮你处理。”

“嗯。”江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发出了一个音节。

“铃兰果的药效不太可能通过意志力强行克服,我知道你可能已经听不清我在说什么了。总之,对于你受到的伤害,我很抱歉。第一幕的时候,主舞台旋转,你一个人待在台上,就有人摸黑下手了,我猜大概率是喷雾吧,不容易察觉。动手的人我已经控制住了,商陆那边会处理好的。放心吧。”

“我能撑到现在,也是因为你在台上对我说的‘放心吧’。”江叙往沙发里缩了缩,眼睛微微张开。

孟棋把手表摘下来,放在他脑袋旁边:“这样会不会好一点?我手机没带在身上,只有这个能发光了。”

“嗯。”

“那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嗷。”

“嗯。”

“我当时说的是‘放弃吧’。”孟棋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是贴着江叙耳朵说的。

江叙不置可否地撇嘴笑笑:“你还有其他方案,我不是唯一的选择对吧?”

孟棋手握拳,放在沙发上,下巴搁在拳头上,抿着嘴笑:“为了赢,我会不择手段,一局准备十几套方案。不过我的人,我会竭尽全力地维护,我不希望有人为我而死。”

“那我呢?”江叙伸手指指自己,“我这算半死了吧?”

“我又没说你算我的人啊。”

“嗐,自作多情了。”

“冒险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嗯。”

“这次算我欠你的,以后给你多写几个本做补偿。”

“那我还得多死几次。”

“人这一辈子很短的,但是演员在角色里的生命,可以在舞台上无限延长。”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孟棋瞟了一眼手表:“你还有三分半,挑重点问吧。”

“孟老师,能给我划一下重点吗?考试迫在眉睫啊!”

“哈哈哈哈哈哈,”孟棋憋着劲笑,憋出了眼泪,拍了拍江叙,“快问吧你。”

“邱翡是谁?”

“这位同学,眼光独到,精准地抓住了我们这堂课的重点!那我用一句话简单说明一下吧,她是我朋友,目前处于失踪状态。”孟棋笑着回答他,就好像她和邱翡压根不熟一样。

“她比你狠多了,连预设你突然离世的剧本都写好了。剧本在我手机上,回头发你。”

孟棋低头惨笑:“她还在……看来她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

“你大概也看得出来,戏里戏外,每个人都在相互牵制,而你,是唯一一步活棋。”

“鲶鱼效应。”

“可以这么说。当然了你要是觉得我做的事情危险……”

“铃兰果是什么?”江叙打断了她的话。

“违禁药品,有致幻效果。”孟棋没有追究被打断的后半句话。

“孟老板涉猎挺广泛呐。”

孟棋拿起手表看了眼时间:“还有两分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愿意……”

“我愿意。”

“我还没说完。”

“我说完了,你说的是什么就无所谓了。”

“开空头支票给我是吧。”

“反正我答应你了,这张支票你想怎么填都可以。”江叙勉强撑着坐起来,孟棋愣在原地,连扶一把都忘了,后知后觉地捡起从江叙口袋里掉出的糖纸。

孟棋用手表照着糖纸,说:“诶,这不是我吃的吗?”

“然后就拿别人衣服当垃圾桶是吧?”

“嘿嘿,上台前见你的时候顺手放的。护身符懂不懂?”孟棋细致地把糖纸捋平,叠成工工整整的小方块,重新放回江叙的口袋里。

“没有你这个护身符,我怕是要死在台上。”

“对嘛!有了这个,只伤半条命!”放好了糖纸,孟棋拍了拍口袋。她也不在乎江叙看不看得见,笑得像黑暗里的向日葵,没有太阳,但是开朗。

“你刚刚想问的是什么?”

“怎么了?想反悔啊?”

“不是。”

“不告诉你,而且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咱们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因为,”江叙顿了顿,表情诚恳,“你长得像我前女友。”

孟棋瘪着嘴,挠了挠头表示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要不说你当不了编剧呢,套路太老,情节恶俗,抓不住观众。不过演得不错,很适合继续当我的男主角。”

“我幻听了吗?你说让我继续当男主角对吗?这不会就是铃兰果的致幻作用吧?”

“不是,”孟棋笑道,利落地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拿起手表,重现戴在手上,顺势往沙发扶手上一坐,“还有一分半。现在可以重新回答我的问题吗?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这很正常。”

“我差点让你送命。这叫好?”

“你也说是差点咯。”

“一分钟。”

“我不确定你算不算我的伯乐,但是有你,我就能在舞台上继续跑下去。虽然就目前看来,你非常危险。”

“你求的不会就是这点刺激感吧?”

“我们的关系其实很简单,履行合约,你写,我演。在你彻底害死我之前,我不会离开的。”

“三十秒。我很欣赏你的态度,你后面的经纪约,归我了。”

“好。”

最后三十秒里,江叙在黑暗中盯着他认为孟棋所在的方位,脑海里是药物作用产生的幻象:“那大概是十月份左右的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场景很真实。窗外是黑的,屋里的灯只开了一盏,外面静悄悄的。孟棋缩成一团,侧身躺在排练室的垫子上小憩,怀里抱着电脑,身边没有陈茵。我躺在离孟棋不远的另一张垫子上,一睁眼就看到她了。她的头发不多,但也绝对称不上稀疏。她随手扎的头发已经散开来了,张牙舞爪地落在垫子上。她的头下面好像垫着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团。剧场演员有时候会把家里的猫猫狗狗带来,我怕她残害同事的宠物,就走过去看,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卫衣。我才注意到她只穿了一件……怎么说呢,跨栏背心?耳朵里传来电脑风扇运作的声音,原来她抱着电脑是取暖。我回头看自己的垫子,垫子上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走过去看,发现是一件牛仔外套,不过不是我的,那我穿的又是什么?我低头看,是毛衣。那这件牛仔外套又是谁的?嗷!我想起来了,是孟棋的,几乎整个十月份她都驻扎在剧场,自己公司都不怎么回,这件衣服也一直放在这边。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这件衣服,随手乱扔,脏了也不心疼,可是这件衣服怎么在我的垫子上?是我拿来垫头的吗?不对,貌似是我先困死过去的,孟棋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是她给我外套当枕头的吗?然后自己凑合睡在卫衣上?好像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我把牛仔外套抖开,小心翼翼地搁在她身上,她没有醒,睡得依旧很沉。我认为她对周围环境太过信任,或者是对自己的安全值太有自信。我拿出手机,查看自己有没有设定闹钟,发现确实有一个。孟棋平稳的呼吸、质感厚重的牛仔外套和再熟悉不过的手机的触感,这些都让这个幻境显得太过真实,我到底在哪?十四楼剧场的排练室还是三十二街戏剧酒吧的一号舞台?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屏幕上方的时间逐渐逼近闹钟的设定,快响了,还有一分钟……三十秒……十秒……”

“五。”好像是孟棋的声音,又好像是梦里的江叙自己在倒数。

“四。”每一秒仿佛都被拉长,不知道谁的心跳心跳填充了这一秒的每一个空隙。

“三。”幻境应该如何解除?那真的是幻境吗?下一个时段是不是幻境?

“二。”孟棋的脸逐渐贴近,江叙才发现她也一直盯着自己。

“一。”

有大概两秒钟的空白,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江叙感觉自己耳鸣了,眼前的黑暗浓得散不开。

“砰——砰——砰……”一连串的枪声响彻酒吧。

“谁啊谁啊?这是要给酒吧打出个星空顶吗!”陈茵站在桥上喊道,声音中气十足。主舞台大幕升起,江叙的眼睛被刺目的舞台光蛰得发痛。

闭上眼缓了缓,江叙的视力恢复了一些,但是他看不到孟棋,台上只有他自己。

江叙更怀疑自己还在幻境了。

“孟棋!孟棋!孟棋!”江叙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在台上喊孟棋的名字。桥上的陈茵愣了一会儿,因为这段从来没在排练里出现过,任何一版剧本上也没有写过警长和酒吧老板的情感线。

陈茵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几千场的演出经验让她有救场的底气,舞台监督也是合作多年的伙伴,几乎可以保证不发生重大舞台事故。

“来了来了,喊什么?”孟棋从容地上台,手里握着一叠纸,“警长先生,感谢您配合我们剧场的演出,接下来,我们可以着手解决一下您的问题。”

陈茵手握着拳,暗自庆幸孟棋恰如其分的处理。脱离了戏中戏,孟棋就是各个角色中背景最少、形象最单纯的那一个,又她来处理失控的江叙,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问题?”江叙驼着背,胳臂无力地耷拉着。

“讨论一下逃犯到底是谁。”

“嗯?”

“首先,我们假设我是逃犯,您觉得这个假设可信度有多高?”孟棋把纸抱在胸前,手里挥着一支笔,像在挥魔法棒,笔尖最后落在江叙脸的中央。

江叙盯着孟棋手上的笔,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知道自己刚刚冲动了,差点酿成舞台事故,所以对编剧大人不敢有动作。

“不要斗鸡眼!”孟棋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笔尖在江叙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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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幕
连载中江衔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