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在全场黑灯的那几秒里,江叙扶着二楼栏杆,别过脸去呕吐,地上留下了一滩混合着唾液的柠檬皮渣子,那是他刚刚喝马颈时偷偷藏在嘴里的,他咀嚼了一会儿,等到非说台词不可才草草吞下。剧烈的苦涩冲击着他的神经,牵动着他脸上的肌肉。二楼的一扇门被无声地推开了,里面闪出一个人,那人伸手扶起江叙,把他带进门里。

“江叙,你怎么样。铃兰果的配方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升级,光靠刺激性气味是难以抵抗药物作用的。”

屋里没有开灯,有一扇小小的窗,窗外街灯的光芒打在那人的脸上。江叙借此看清了,那人是之前来剧场找孟棋的警察商陆。

江叙蹲在地上,手往喉咙里扣,导致生理性的干呕,但是已经吐不出什么了。

“药是没办法原路返回的,只能向下排泄。撑不住的话,我替你。”

江叙摇了摇头,手撑着墙面,勉强站起来:“孟棋的戏,我要演完。”

“她知道你做了什么,可是你未必了解她到底要做什么。”

“不重要。三遍钟响后,我不会离场。不只是为了孟棋,还为了,我作为演员的尊严。”

商陆闭眼,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好吧,那我祝你演出成功。”

商陆掏出一把手枪,抬手瞄准,对着窗口打出两发子弹。

“第二幕开始,你得去候场了。”商陆边收枪边对江叙说道。

江叙瞪着眼睛,死命地盯着商陆别在腰间的枪,他弓着身子,膝盖微曲,双手撑在膝盖上:“要不是知道你是警察,我真觉得自己误闯□□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编剧,一个郁郁寡欢的导演,还有你,一点也不像警察的警察。”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商陆一手扶起江叙,一手推开通往后台的小门,“不过你可得像个警察,在这两个小时内,你要比我更像个警察。”

江叙药物上头,眼睛很难在短时间内聚焦,但他还是盯着商陆:“你放心,无论是戏,还是现实,都会有一个不错的结局的。”

“你忘了孟棋是喜欢悲剧的了吗?”

江叙笑笑:“她写的东西,揭开每一个包袱的皮,底下都是血淋淋的。”

“知道就好。保重。你放心,我们有很多紧急预案,一个江叙倒下了,千千万万个商陆站起来!”商陆把江叙送到后台,按着他的肩膀说道。

江叙笑着抹了抹脸,尝试着打起精神。后台此时没什么人,江叙迈着不太稳当的步伐往台口走,在那里坐下来等他的戏。他手往衣服口袋里一放,发现多了点东西。是一张糖纸,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还有一小包用塑封袋装着的白色药丸,袋子上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铃兰果短期抑制,副作用未知,谨慎服用”。江叙猜测这是商陆留给他的,虽然他到目前为止还不清楚“铃兰果”到底是什么。他打开包装,取出一粒,仰头吞下。因为没有用水送服,药丸在喉管里艰难地划过,异物感持续了很久。

台上的灯亮起来了,陈茵正坐在二号舞台的椅子上上,优雅的翘着二郎腿,高跟鞋尖撩拨着空气中的尘埃。孟棋在她身旁,也坐着,不过是坐在一把木制矮凳上。

江叙撩开幕布的一角,查看台上的情况,他感受到两种药物在体内的博弈,未知胜负。他看到孟棋的背影,身体的轮廓上带着光。江叙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孟棋,她穿着极日常的衣服:灰色长袖卫衣、黑色长裤和白色运动鞋,这就是她平常的风格。除了额前的黑色发带,那是他之前不曾见过的,发带的颜色极深沉,没有多余的设计,显得她的头发更加轻盈灵动。

“你马上就要走了,我给你画幅画吧,就当是离职礼物。”说着,孟棋走向台口去取提前准备好的画具。转身离开台口的瞬间,她看到了江叙,看到了他蜷缩在后台、被药物攻击的样子。孟棋无声地对他说了句话,就匆匆离开了,因为台上的戏不能断。

江叙放下幕布,指尖还托着幕布,留下了一点点光。除了这一点点光,他整个人安逸地躺进了大片黑暗里,让他感到安逸的原因,是孟棋刚刚说的那句:

“放心吧。”

他闭上眼假寐,耳朵还能听到台上的动静。

陈茵说:“手动给我美颜一下嗷。”

孟棋笑道:“行!”

孟棋利落地支起画板,铺上纸,取出铅笔和美工刀。

“你很漂亮。”孟棋冷不丁蹦出来这么一句。

“我知道。”陈茵面不改色地接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孟棋俯身低头,叉开腿,一格一格地推出美工刀刀片,对准铅笔头开始削,“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的?”

“小学,”陈茵习惯性地撩了一下刘海,“小学有个男生和别人说,觉得我有‘几分姿色’,所以想要我做他女朋友。”

“然后呢?”孟棋语气平静,一下一下地削着铅笔的木质外皮,没一下都在笔尖带起一阵铅灰。

“然后就是,初中啦,”陈茵做作地整理裙摆,周身上下波光粼粼,像是一条过惯了陆上生活的美人鱼,“一个女生说,有这么好看的女儿,父母怎么会放心你晚上自己回去?另一个女生说,”陈茵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笑了,“她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好像是说我纯天然无添加什么的吧。”

孟棋甩了甩笔和刀,恢复刚才的姿势继续削笔:“然后呢?”

“不记得了。”

“嗯?”孟棋抬头看向陈茵。

“我记不清了,你快画吧。”

“我要是再问一句,你就会认真回答我了对吧?”

“别削了,笔头要断了。”陈茵指了指孟棋的手,示意她赶紧开始画。

孟棋把笔和刀的位置对调了一下,右手快速在纸上起稿。画板的角度非常微妙,台下观众几乎是看不到纸的,而看画的最佳角度,是二楼走廊。汪奈蹑手蹑脚走上来,把头放在孟棋旁边,他温热的呼吸吹过孟棋的脖子。孟棋眉头一皱,左手举起还没收起的美工刀,刀锋直逼汪奈的鼻尖。孟棋没有回头看汪奈的表情,淡淡地说了几句:“我知道你的诉求,演完这场戏,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可惜,变量不止你一个,而且,你是那个因变量,和我们一样,是被动的,是被挑选的,是等待审判的,是女神裙摆下的凡人。”说到最后一句,陈茵娇俏而高傲地换了一下二郎腿的方向。孟棋看到她的动作,温和地笑了,而凛冽的刀锋始终被她握在手里,也始终没有离开汪奈超过两厘米。

汪奈的头也始终没有挪动,手默默伸向腰间,掏出之前从陈茵那里偷来的枪,轻轻抵上孟棋的腰。

“枪快还是刀快,你比我看得更清楚。”汪奈用欠揍的表情偏头看着孟棋。

“哦?你真的能看清楚吗?”孟棋把铅笔反过来,在画板上重重敲了两下,示意汪奈仔细看画。画上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双眼皮大眼睛,神采奕奕,坚定地盯着画外,仿佛用目光在第四面墙上剜出两个洞,直直地打进看画人的心里。画上的他,其余的五官也都经过精心描绘,但在那双眼睛的衬托下,仿佛都失去了存在感。只有那双眼睛,在黑白的画面里营造出一种彩色的氛围,看画人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她所能看到的世界。

尤其是那颗虹膜痣,堪称点睛之笔。

“像吗?”孟棋转头看汪奈,食指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画中女人的眼睛。

“像。”汪奈瞪着眼睛,悻悻然点了点头。

“看在你这么赏识我的画作的份上,我们可以继续合作。你开你的枪,我画我的画,希望我们都能达成最终目的。”孟棋收起刀,“卡拉卡拉”的声音被话筒收录,再用音响放送给每一位观众。

汪茉一直待在二楼走廊,身上没有灯光,只有手机屏幕为她的脸打上了一层冷光,像画中人一般。

“欢迎加入我们的演出,记得补妆,门外的记者等着采访呢~”

手机显示这条信息来自未知号码,但她知道,这绝对是孟棋的意思。汪茉靠在栏杆上,紧紧捏着手机,指节发白,上牙咬着下唇,大脑飞速思考。她看到了台上的那幅画,看到了孟棋摩挲画中人眼睛的动作,也收到了孟棋有意无意递给她的眼神。汪茉并不怕孟棋,见招拆招也好,棋逢对手也罢,哪怕是在孟棋的场子,她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迎战。汪茉的目的,是想看看孟棋的底在哪儿,这个疯女人,是不是像她写的故事一样荒谬。

演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江叙眯着眼思考。好像从一开始,孟棋就和他说过,她在厚厚的剧本里预见了各种可能。但是她亲自上场这件事,在排练中从未发生过。不过,无论她做什么事,他都不觉得突兀和出格。她还会画画呢?以前没听她说起过,原来她还会画画呢……

舞台的光透过幕布的缝隙打在江叙脸上,哄醒了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地挣扎着。在江叙精神涣散之际,他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他突然惊醒,浑身抽搐了一下,手足无措地掏出手机。

是一封邮件,邮件主题是“临时剧本”,内容是一个附件,附件是一份完整的剧本,发信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人:邱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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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幕
连载中江衔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