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孟棋?醒醒!孟棋?孟编剧!”汪茉猛烈地摇晃着趴在吧台上睡觉的孟棋。

“啊?”孟棋揉揉眼睛,含混不清地说。

“你可真行,在酒吧也能倒头就睡。刚才喝的不是气泡水吗?怎么,二氧化碳上头了?”

“演到哪儿了?”

“汪奈下场了。诶,我说,你这是给他写了个什么人物?反派啊?”

“有那机会我才不给你家人呢,反派多考验演技啊。”

“你的机会,都给了姓江那小子了吧。”

“放心,我给你弟弟的待遇非常优厚,不然我怎么敢在你身边睡死过去呢,你不得用酒瓶子狠狠砸我?”

“你怎么知道我想砸你?”汪茉眯着眼,不怀好意地看她。

“行了,”孟棋笑笑,眼神落在台上,“看演出吧。”

送走了汪奈,陈茵双手放在化妆镜上,稍微一用力,把镜子掰了下来。墙是空的,能看到对面的舞台黑洞洞的。江叙的脸突然出现在框里,白得惨烈。

“不是,你们这戏走的技术路线啊?”汪茉点了一盘炸鸡,正一块块往嘴里送。

“不算。我当初是想用枪把镜子打碎的。但是安全不过关,玻璃渣子到处飞,不好收拾,”孟棋不错眼珠地盯着汪茉的炸鸡,“这位女演员,你在饮食方面想得挺开啊。”

“你是光看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打,”汪茉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转移了话头,“我回去要锻炼的。”

“卿本佳人。”孟棋意味深长地朝她笑,手上漫不经心地转着戒指。

此刻台上的演出还在有序进行。陈茵优雅地在椅子上坐下,说:“警长,您相信我吗?”

“我的职业要求我对任何事物都时刻保持怀疑态度。”对面的江叙也坐着,歪着头冷冷地回道。

“那从您的性别角度考虑呢?”

“干我们这行,无论是什么性别,都……”

“请您不要避开问题的要害。”

“我是以警察身份来执行任务的,这是无法回避的。”

“在你身穿制服、头顶国徽、背靠宪法之前,你的身份很纯粹,你是一个男人。”

“不,”江叙笑笑,“在那之前,我是一名学生,在知识的塑造下由自然人过渡为社会人。”

“你变过性吗?”

“什么?”

“你明明听懂了我的问题。”陈茵单手托着下巴,轻蔑地看墙洞对面的江叙。

“没有。你一直在将我们的话题往下三路引。”

“哈哈哈哈哈哈……警长,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作为一名男性,你注定无法与我共情,”陈茵转过身来面对观众,手肘搭上椅背,依旧托着腮,高跟鞋底在台上轻轻敲着,“如果我真想往下三路引,台下的观众早就人手一张我的报案证据了,那么咱这个戏也就十八禁了,等下冲进大门的也许就是真警察。”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江叙。

“你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是合作,那我想提一个条件。”

“说。”

“你来参与演出,我帮你抓逃犯。”

“你怎么有自信认为我会表演呢?”

“江叙,27岁,M大表演系毕业生,从业五年……”

“行了行了行了……”江叙打断他,“你在我这儿背某度百科呢?”

陈茵朝墙洞微微探身,伸手摸江叙的头,说:“搜狗也有你。”

江叙偏头躲开了陈茵的手:“搜狗给钱了吗?不给不能说嗷!”

“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陈茵伸出手作邀请状。

“开始什么?”

“警长先生,愿意陪我跳一支舞吗?”

江叙不耐烦地起身,陈茵拎着裙子款款走下二号舞台,主舞台开始旋转,分割舞台的墙停在了中轴线位置。

音乐声逐渐变大,江叙牵着陈茵走向异型舞台,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开着白灯的异型舞台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水流填满,这样看来更像一滩打翻的牛奶了。舞台边缘作了围挡,观众区并未受到丝毫影响。陈茵和江叙的鞋踏在水面上,敲出一串水花。陈茵缀满亮片的裙摆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仿佛并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光辉。

“陈老板好漂亮。”汪茉端起酒杯,目光打量着在水音中起舞的二人。

“你威胁她的时候没发现吗?”孟棋小声问她。

“涉及到利益的时候,无论男女、美丑、善恶,都没有分别,都是眼里冒着凶光的狼。”

孟棋似睡非睡地撑着脑袋,歪过头来看汪茉:“你不觉得自己更像一只猫吗?午睡刚醒来,在阳台晒太阳的,竖瞳的猫。”

汪茉“啧”了一声,没理她,仰头喝了口酒。

头顶的桥还立在那儿,上面多了几个人,他们穿着深色的衣服,跟着音乐开始哼唱。大家听到声音才纷纷抬头看。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那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变奏,刚开始的纯音乐听起来并不明显,但是加上人声,却能明显听出重新编曲的痕迹。原来是儿歌,现在听上去,反而充斥着童话里舞会散场后的落寞。公主抱着并不能长久守护她的王子,在寂寥的曲调里,踏着流动的月光,旋转着,旋转着,堕入永恒的黑夜。

“他们在跳圆圈舞啊,跳呀跳呀一二一。小熊小熊点点头呀,点点头呀一二一。”孟棋用曲子原调低声哼唱着。

汪茉回头看孟棋,孟棋接着唱:“小洋娃娃笑起来啦,笑呀笑呀哈哈哈。”孟棋双手放在汪茉的嘴角,轻轻向上拉,做出了一个可怖的微笑。

“你见过猫咬人吗?”

“嘿嘿,你的虎牙不够尖,咬不穿我的皮。”

一曲终了,陈茵走进吧台,一言不发地模仿酒保收拾酒具。江叙放开陈茵后脚步错乱,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几次差点栽进水里。汪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扶住他,一直把他扶到吧台旁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稳。江叙的腿自然地从高脚凳上垂下,鞋尖滴着水。他就这样趴在吧台上,人事不省,袖子沾上了吧台桌面的水痕。孟棋手伸到吧台里面,抽了几张纸递给他。江叙接过了,踌躇半晌,选择了抬脚擦鞋,动作笨拙,丝毫没有方才跳舞时的轻盈之态。

孟棋对正在擦杯子的陈茵说:“他怎么了?被人灌了冰茶吗?”

陈茵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汪茉面无表情地看着近距离上演的戏,对孟棋的突然入戏一点都不惊讶。

孟棋又对着江叙说:“先生,已经很晚了。我们酒吧要打烊了,需要找人送你回去吗?”

江叙还是低着头擦鞋,仿佛没听到孟棋说话。

孟棋没有生气,调侃他道:“还行,还没完全断片,起码还知道自己的人设。”

孟棋的手指在桌面上轮着敲,有那么一类人喜欢在思考时默默弹一曲。突然动手扒拉江叙,直到把他的头勉强扶起来:“来,抬头看看我,我是这里的老板。你还没有付钱明白吗?不啊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吃以身相许那一套。虽然你长得挺好看,但是姐心里有人了知不知道?”

江叙迟缓地开口:“她走了……”

汪奈绕至江叙身后,摸到了他腰上的枪。

孟棋语气轻松地接了一句:“哦,被甩了啊。”

江叙急了,眼里涨着眼泪,面目狰狞地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她死了!”

“这么直白吗?爱人离世就只用‘死’这一个字来形容吗?”看江叙上半身精神起来了,孟棋松了手。

“你指望一个泥腿子有多好的文采吗?那我给你展示几句。失去她的感觉就像,就像一个警察丢了枪。”

孟棋歪过来看正在江叙身后偷枪的汪奈,挠挠头:“我好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江叙缓缓转过头来看汪奈,拍掉了汪奈的手:“哥们儿,虽然,中文里,男性和女性的她/他,发音是一样的,但那也不代表你可以随意对我的性向下定义。我,已经心有所属了,你要是真有意,可以先走一步,端着汤在桥头等我,我会带着红色的花来找你。”说完还摸了汪奈的脸。

汪奈“咦惹”一声,大喊“恶心”,双手在江叙身上擦擦,愤愤然转身离开。

孟棋对着汪奈的背影嗤笑:“你看看,动作慢了吧,但凡手快点你早就得手了。”

江叙转过来对着孟棋:“那我再给你打个比方吧。失去她就好像,老板你的一柜子酒‘啪嚓’全倒下来,一地的玻璃渣子,一地的酒,根本没办法收拾……收拾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又会受到新的伤害,但不收拾的话,这块地迟早会臭。”

陈茵凑过来:“什么快递臭了?”

孟棋扶额,皱眉望着陈茵:“这个谐音梗谁写的?太烂了!”

孟棋转回来对着江叙说:“我会把这块废墟改成标本,对外展览,五十块钱一张票。”说完,孟棋摊开手,伸出五根手指。

江叙把擦鞋的纸团了团,塞进了孟棋手里。

“伙计!”江叙突然大声喊,“来杯马颈!”

孟棋把纸团扔进了自己的杯子,杯中的冰块大部分已经融化了。纸团在水里展开,像濒死的白蝴蝶。陈茵利落地调出江叙要的酒,推到他面前。孟棋不知道陈茵的调酒技能是什么时候练成的,也许是和孟朗谈恋爱的时候,也许是排练这部戏的时候。

“还喝啊?”孟棋问。

“你喝吗?”江叙把杯子递到她面前。

孟棋摇摇头。

“不喝酒的酒吧老板。”江叙说。

“管不住枪的菜鸟警察。”孟棋试图调整坐姿。

江叙回道:“我怎么感觉你也在走下三路?”

“为什么要说也?”孟棋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江叙仰头喝酒,孟棋静静地看着他,表情逐渐严肃。两口酒下肚,江叙突然发力,把孟棋的高脚凳拉到离自己更近的位置。孟棋晃了晃,很快就坐稳了,手撑着下巴冲着他笑。江叙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冰凉的酒穿喉而过,在胃里烧出燎原的火。孟棋还是撑着脑袋安静地看着他。

大提琴的声音一下子涌进了背景音乐里,浑厚而热烈,神秘而悠远,在场所有人的心仿佛被狠狠揉了一下。所有人的台词在这一段做了大量的留白,深沉婉转的旋律凝滞在空气中,像一块浓醇的巧克力。

没人和自己说话,汪茉在一旁边看戏边喝闷酒,喝了一会儿,起身离座。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边的两个人身上,她很轻巧地逃向了聚光灯外。

因为是开业第一天,而且有演出,酒吧二楼没有对外开放,连灯都没开几盏。醉醺醺的汪茉提着裙摆摸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她没看到一楼的灯也熄了,陈茵、江叙和孟棋的轮廓瞬间融入了黑夜。

“汪小姐,作为知名演员,你知道,阻止契诃夫之枪击发的方式是什么吗?”汪茉在二楼走廊摸索,身后传来江叙的声音,他镇定自若,身上半点酒气都没有,皱着眉盯着她。

虽然不太高兴,作为公众人物,汪茉当然不会选择直接撕破脸。她认为,既然事前没商量过,那就即兴发挥好了。

两束追光打在江叙和汪茉身上,这灯光是陈茵精心设计的,不偏绿也不偏黄,衬得人肤色很好。汪茉扶着二楼走廊,说:“那当然是,在第一幕就不让这把枪出现。”

“我还有一妙计,小姐看看如何?”说完,江叙从腰后摸出枪来,漆黑的枪口对准汪茉,汪茉整个人木在那儿,思绪的齿轮缓缓运转,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我猜,真正用来对付我的枪,不是这一把。”基于这些天对孟棋的了解,汪茉权衡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砰——”江叙扣动扳机,枪□□出一串火星,汪茉下意识闭上了眼。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枪身发出音乐声。枪□□出一束彩带,彩带中包裹着一枝玫瑰,送到了汪茉眼前。

汪茉试探性地睁开眼,稍微松了一口气,缓了一会儿后开口:“第一幕出现的不是真枪,最后一幕就会像戏耍我一样戏耍观众。”

“nonono.”江叙把玩具枪塞到汪茉手里,撩开皮夹克,手伸进去。

清明的灯光让汪茉看得更具体,她看到,江叙的黑色打底T恤外侧,是背带枪套。

“杀死契诃夫没有任何意义!他从来不是规则的定义者!没有他,还会有其他人来创造同样的戏剧原则!除非你能磨灭戏剧本身!否则你永远无法颠覆秩序!”情急之下,汪茉喊出了这些。

江叙的动作果然停下来了,转而直接脱下了皮夹克,身上的背带枪套里,什么都没有。

“你耍我!”汪茉急了,这句话不是冲江叙,而是冲孟棋。

“砰——”黑暗中传出枪声,宣告着第一阶段的结束。除了异型舞台的地灯,全场黑。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不落幕
连载中江衔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