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三遍钟声过后，一切都是做戏。”孟棋在汪茉耳边说道。
“枪声会让刚才的爆炸变成这场戏的前菜。”汪茉平静地回应。
“是你让这场戏更丰富了。”孟棋笑道。
观众的议论声平静下来，他们把舞台的枪声和刚才的爆炸声都当成了表演的一部分，大都认为这样沉浸式的体验非常不错。
主舞台亮起灯，中间摆着一张皮质沙发，背景板上挂着一块很大的反光材料，它能映出台上演员的模糊身影。江叙迈着迟缓的步伐向舞台中央走去，黑衣服上蹭了很多灰。他在沙发上坐定，翘起二郎腿，从口袋里摸出手帕，低头细细擦拭皮鞋，边擦边说：“我曾经是一名警察，破获案件无数，一度在警局里平步青云，但是，”江叙放下腿，起身对着观众继续说词，“在一次行动中，我弄丢了我的枪。行动地点是一家很有名的剧场，我们接到举报，剧场里混入了在逃人员。于是，我们精心准备了缜密的抓捕计划，就在我进入剧场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女人。”
江叙的声音很沉稳，完全没有平日里说话的局促感。孟棋听着江叙的词，仰头喝了一口服务生刚送过来的气泡水。
“你不喝酒啊？”汪茉转过头来看她。
“工作期间，禁止饮酒。”
“看来你时时刻刻都在工作。”
“你监视我？”
汪茉不置可否地歪嘴笑笑，继续看向台上。
江叙的声音告一段落。酒吧二层开始发出机械运转的声音，有一块区域没有设观众席，二楼走廊两端在这里各放下一段桥体，于半空中拼合，连成了一座桥。桥的高度略低于二楼走廊，便于一楼观众观看桥上的演出。正当观众为此设计感叹之际，陈茵穿着暗红色亮片鱼尾裙从二楼走廊跑过，提着裙摆跑上桥。桥的两端分别站着一个人，手上拿着一沓A4纸，先后撒下一把，酒吧角落里开了风扇，白纸上下翻飞。陈茵困在桥上，进退两难，没有出路，高跟鞋踏在金属桥面上，声音清脆，但脚步混乱。
风扇把紧张的气氛具象化，变成落在皮肤上的丝丝寒气。白纸一把一把撒下，汪茉的裙摆被风掀起一角，她捡起一张纸，借着昏暗的灯光查看纸上的内容。还没等她细看，孟棋凑上来，像平常和朋友讨论一样，和她说：“诶，你看这个场景，有没有想到《茶馆》里那句‘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
“嗯？”汪茉疑惑地回头看她。“这不是你的戏吗？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我只是个编故事的人，具体在舞台上怎么呈现又不归我管。况且这几天我都在组里，不知道他们怎么排的。”
“‘一百二十吊’，确实有点像，”汪茉撑着下巴思考，“所以孟老师，这是个悲剧吗？”
“那你得自己看了。”孟棋退回自己的位置，继续仰头灌气泡水。
“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孟棋突然大喊一句，显得极其突兀。
汪茉惊慌地回头看她，用眼神传递出一句话：“疯了吧你！”
“一百二十吊——”孟棋没有理会她的眼神，又补了一句。
汪茉朝她摆了摆手，表示“随你便”，便转回去坐好。
四周仿佛传来孟棋刚刚那句话的回声：“……一百二十吊——本家赏钱——……”
整个酒吧笼罩在这句话里，场面诡异而严肃，不像是开头，反倒像是结尾。
孟棋不再喊了，低头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而回音持续了很久。
用于制作背景板的反光材料轻质柔软，在道具组的控制下随着音乐律动。为了配合演出，酒吧的灯光进行了特殊设置。背景板吸收着各处投来的光线，绚丽多彩，像江南夜晚温柔的水波，摇曳着风情和落寞。所有的强光都集中在陈茵和江叙身上。陈茵顶着一头卷发，蓬乱的发丝混着空气中的尘埃，在巨大的光束里浮动。此刻的江叙静静地站在台上，身上盖着从斜上方而来的、陈茵的影子，他被这个影子吞没了。
汪茉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纸上的内容：
“报警的就一定是好人吗？不是谁报警谁就是清白的！”
“万一她就是那样的人呢？我也是为她未来老公考虑嘛。”
“你们不知道她吗？在当地可有名了。”
“长得也就那么回事，真当我看得起你吗？”
“这不32号吗？”
“这还需要证据？”
“八张。”
“几个人啊？”
“流量密码吧，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都是自导自演，博眼球的。”
“前男友爆料啊。”
……
汪茉在沉默中看完了纸上写的话，半空中还有纸片在飞，轻飘飘的，可上面的文字沉重到让汪茉觉得难以消化。全场陷入寂静，只有音响在轻轻唱着，很多人低头看纸，一开始的表情像是上厕所没带手机一样无趣，但是表情肉眼可见地产生了一些变化。
“杀人可真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古至今都是。”汪茉往后靠了一些，轻声说道。
“是啊，一个脏字都没有，兵不血刃，”孟棋用吸管轻轻戳着杯底的冰块，捞上来一颗在嘴里嚼，“诶，你主动跟我说话了耶。”
“写得不错。”汪茉没有回头，把纸对折，指甲划过折痕，将其压平，展开后立在桌上，指尖轻轻地在空中的折痕处抚摸，“一个人堂堂正正地站着，看起来稳固，但很容易被击破。”说着，她重重地从折痕处往下一按，纸片被按在桌面上，粘着冰镇饮品留下的水渍，纸上的字花了，变成一团一团的乌云。
孟棋嚼着冰块，瞥了一眼汪茉的手，抿抿嘴没说话。
“你知道，”陈茵开口了，“在文印店说出，单页彩印一式三份的那五秒钟，对我来说有多漫长吗？”
“我们需要证据。”影子下的江叙回道。
“你们是不是在期待，他们再撒一把纸。”陈茵双手揪着裙子，扫视着台下的人。孟棋记得陈茵和她说过，表演的时候要照顾到台下的大多数观众，充分制造目光接触。这样的方式在剧场演出中效果很明显，观众会产生被重视的感觉。
“骂观众？”汪茉靠过去低声说。
孟棋笑出来，摇摇头，开口说道：“双关？陈茵可没有用手指着观众鼻子骂。”
“你笑我不读书吗？”
“没有，我笑是因为《骂观众》我读不下去。”
“贪婪和**是人的本质，陈茵只是说出来他们的心声。”
“你理解得真深刻。我只是在保护女演员，而且要是真的做出道具，这间酒吧岂不是刚开业就要被查封了？”
汪茉听孟棋说话时身体一直向后靠着，一时没坐稳，在孟棋腿上撑了一把。汪茉坐正后，孟棋戳了戳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说谢谢。”
汪茉回头白了她一眼，转回去继续看台上，过了一会儿甩了一句：“我好像知道酒吧名字的含义了。”
扔纸的两个人默默退场。一束追光跟在陈茵身上，她提着裙摆走向二楼走廊，从走廊的小楼梯下来。陈茵的裙子上缀满了亮片，光打在上面，微风吹过，像是有无数生命攀附在她身上。
“警长，我们剧场一定全力配合这次行动。”陈茵朝江叙款款走来，优雅地伸出右手。
“感谢您的配合，”江叙和陈茵握手，握手后反手摸向腰间别着的枪，掏出来打开了保险，“演出正常进行就好，我们会尽量降低对剧场的影响。”
“好。”陈茵说完就转身离开。
“各单位注意，演出即将开始，各就各位。”江叙拎起领子，对着别在上面的对讲机说话，说完，干净利落地抬手举枪，用坚毅的眼神盯着观众席。主舞台开始缓缓转动，江叙所在的一号舞台灯光渐暗。黑暗中，总是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人们惧怕黑暗，把“黑暗”和“危险”联系到一起。
转过来的二号舞台布置成了后台的样子，化妆镜、衣架、装道具的架子和桌椅挤在一处。化妆镜被固定在墙上，面向观众，表面没有做雾化处理，能够清晰地反映出台下的人像。陈茵走上二号舞台，摸着化妆台桌面，看着镜子出神。
台下传来一句：“不好了不好了，演出用的道具枪丢了！”
陈茵听后慌忙回头，说：“什么？”
陈茵提着裙子在台上的道具堆里翻找，所有纸箱子都被翻过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但她没有找到那把道具枪。陈茵转身，双手扶在化妆桌上，眼睛盯着镜子中的观众，自语道：“如果一把枪出现在第一幕，那么最后一幕一定会出现开枪的行为，那么反过来……”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只要开火就一定会有一把，或者几把上了膛的枪。”汪奈手指卡在扳机旁边，转着枪走上台，和平常乖顺阳光的样子不太一样。
“你是谁？我的枪呢？”陈茵低头说道。
汪奈把手上的枪转了一圈，按停后，枪口对准了陈茵的头，陈茵转头瞪他。
“嘿嘿，”汪奈收起枪，双手上举，作投降状，“枪可以给你，但我有个条件。”
“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就凭，”汪奈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我知道这是把真枪。”
“疯了吧你。”
“你怎么知道？”汪奈头向前一探，露出骇人的笑。
“你要真是疯的，”陈茵的手搭上枪身，扶着枪轻轻挪动，直到枪口撬开汪奈的嘴，陈茵用枪堵住了那个幽暗的洞口，“就开枪。”
汪奈笑笑，雪白的牙齿从漆黑的枪口旁露出来，他把枪取下来，开口道：“一旦开火，无论出不出人命，你的剧场都会玩完。”他用枪指指陈茵。
“那我可要听听，你用这么大的筹码，到底要换什么？”
“我换的是，契诃夫的箴言。”
“他一生说过那么多句话，你要的是哪句？”
“就那句……”
“啊？”陈茵打断汪奈。
“就是那个……枪啊！”
“什么？”陈茵示意自己听不见。
“我说……我要……”汪奈提高了音量。
“你大点声！”陈茵急了，耳朵都快贴汪奈脸上去了。
“我说！我要参加演出！在演出的时候开枪！我要完成契诃夫之枪的约定！”汪奈一连喊出了好几句话。
陈茵方才在一旁整理耳朵，听汪奈喊完这几句话，她走到他身边，故意来了一句：“啊！”
“你再跟我装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汪奈用枪抵着陈茵的头，陈茵踉跄了几步，终于勉强站稳。
“我助听器掉地上了！你这么暴躁干什么？”陈茵的火气显然不比汪奈小。
“哦这样啊，”汪奈收回枪，试图缓和气氛，“你什么时候开始戴助听器的？”
“从契诃夫箴言那句开始戴上的。”陈茵揉揉耳朵。
“那你这不是助听器，是耳塞啊。你就是不想听我说话，你耍我是不是！”汪奈又举起枪，对准陈茵。
“好好好，我的错行了吧。”陈茵双手举起，见汪奈没有任何反应，又从化妆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别在一支按动圆珠笔上，当白旗挥了挥。
汪奈夺过笔，在地上狠踩两下，双眼瞪着陈茵。
“笔三百，怎么支付？”
“什么破笔值三百？”
“来来来，”陈茵小心地躲着枪，蹲下身来捡笔，站起来利落地把笔拆开，零件整齐地码放在桌上，“让我看看……哎呀，笔芯没坏，恭喜你，赔二百四就够了。”陈茵抬头，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唇红齿白的陈茵，在灯光的加持下显得分外好看。
“那我还得谢谢你呗？”汪奈梗着脖子问她。
“嗯。”陈茵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平添了几分妖媚。
“我告诉你，我要表演，我要在台上开枪。否则，我会在台下开枪，到时候打中的是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行，”陈茵伸出食指，轻巧地挑开了指着她额头的枪，“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汪奈把枪别回腰间，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
“你是逃犯吗？”陈茵歪着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