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拼魂(四)

“我有个师父。”华英凑在火焰面前,双掌悬着,恨不得贴上那灼灼的温度,“他的魂魄散在这座山里,我得救他。”

她仍是不习惯将自己的事情与人商议,好不容易想解释什么,统共也只用了三句话,一句话点明人物,一句话说明事件,一句话道出结论。

“是明玉前辈吗?”元不惜问。

咦?“你怎会知道?”

元不惜笑了:“你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那时候赖在沧海教不肯走,可不就是打问他的下落吗?”

再次发生共鸣,是在她发现自己走出合虚后,明先生借了旁人的壳子悄悄来看望她。那时候的她简直没心没肺,提着一杆剑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同时,某些事也在一天天的空落迷惘中逐渐淡忘。却不知有人跋山涉水而来,就在她身后,不为相认,只为远望。

“明先生。”她佯装路过,顺便买了一份冷面,几步几步地蹭过去,冷不丁将大碗伸到他面前,“吃面么?”

“你?”明玉震惊,看了看在街角跟人打得飞沙走石以致百姓抱头灵兽流窜的“阿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表情很新鲜,“又是你?你哪门哪派的,怎么老爱扮人徒弟?”

华英似没办法般叹了口气,把面轻轻放到一边:“合虚,华英。”

站在她对面的人敛了笑,面色冷下来。

华英拔剑:“那不如,打一架吧。”

冰乌和赤乌一旦认真动手,方圆百里的灵力流都要乱,可他们那么了解彼此的剑路和习惯,三招就够了。

三招之后,两个人分据长街的两端,衣裳翻飞,被剑气扫过的树木漫天簌簌,他眉间凝着一抔雪,冷若冰霜,她眼神如徐徐烟柳,一片淡然。

然后幻境在她面前崩塌毁灭,带着令人窒息般浓郁青蓝的天空,古色长街和旧亭台上抖落的青梅,还有那一道白色的身影,通化作霏霏细雨,淋淋漓漓洒了满身,随后淡去,痕迹消弭。

打着瞌睡的如姬“蹭”地站起来,迷茫地问:“发生什么了?”

华英眯着眼,左手长剑,右手剑鞘,半晌,“咔嚓”一声,剑鞘裂作了四瓣。很好很好,这人分明认出了她,又摆出脸色赶人,做给谁看呢?他坚信自己一命可以换别人一世平安喜乐么,好大的脸!

华英拿出混元灯,里面已经聚集了明玉的一部分残魂,她双目挣得通红,那无数个日夜的无奈和挣扎仿佛都在向她汹涌地扑来:“如姬!我们翻山倒水的找!有一点气息都不要放过!就是卡在石头缝里吞到鸟肚子里碾成泥沫沫的都给我找出来!”

还没有,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她绝不放弃,绝不可能放弃!

如姬被她突然的发火吓了一大跳,往四周一望,也觉不妥。

不知她怎么搞的,居然一点幻象都没了,原来还可以顺着魂识去找,现在全靠感应吗?真的要看风水吗?难度很大啊!

积香山一会后,正道众派各有损伤,相互之间的信任感也像蛛丝一样岌岌可危,暂时没工夫修理魔教,天都金粉商会趁机放出召开拍卖会的消息。毕竟百废待兴,各家缺人、缺药、缺灵物,就是不缺钱,商机正好。

花镜掐指一算,天下许久没出过值得轰动的好东西了,想必是被大商会握在手里,待价而沽。如此一来,对拍卖会感兴趣的人必不会少,是个招揽贤能之士的好机会。

花镜领着沧阳花家的术师早早动身,提前两日就到了天都,头一件事便去拜访凌云观。

天都凌云观在道门中的地位乃是无可争议的。凌云观收藏典籍、经文,可供给其他道观查阅和誊抄,一些道家流派也是从凌云观衍生而来。

早课时间刚过,山门前只有两个小道童,一个拿着扫帚,一个抱着竹筐,在清理落叶。这二人的年龄加起来还没有两位数,满脸稚气婴儿肥,干起活来却是一板一眼。

听到花镜自报家门,小道童瞪着圆圆的眼睛似乎愣住了。片刻之后,一个躬身抬手,稳重地说了一个“请”字,另一个扔了扫把,迈着小短腿飞快地往山上跑,清亮的声音惊落了枝头黄雀:“师兄师兄!沧阳来客人啦!”

“知机,知机!”前一个望着他的背影跺跺脚,“说了禁喧哗乱跑!”

穿过几座仙雾缭绕的望水台,便是语尘道人清修的静虚阁。

“花城主,你来得倒早,莫非是惦记我凌云观的朝食?”语尘道人一身黑色的道袍,右手执拂尘,左手捻胡须,气质一如山道上的青松幽草。

“有云水豆腐么?”花镜非但不客气,反而惬意地寻了个座位,点上菜了。

“巧了,昨日还没有,今日就有了。”

花镜在启程之前就曾写过一封信送来,所以究竟是不是“巧”,二人相视一笑,心里都有数。

寒暄语毕,花镜把无垠往前面一推:“快来拜见道长,你小时候身体不好,曾在凌云观住过两年。”

“晚辈花无垠,请道长安。”无垠恭恭敬敬地弯腰。

“这便是二公子?”语尘道人眼前一亮,“当年身高尚不过人膝,如今已经出落得凤骨龙姿了,花大城主好福气啊。”

花无垠温润地一笑,装乖卖憨,再多的叙旧却是不方便了,他上山时连路都走不稳,还是被知源抱上来的,难道要一脸亲切激动地说“我在哪里哪里尿过床,道长你还记得吗”?

语尘道人慈祥地说:“贫道记得你爱吃那红蕴子,如今山上还有,让你师兄领你去摘。”

听到这个,花无垠那张光风霁月微笑倾城的脸也撑不住变得愕然。他绝对不喜欢吃什么红蕴子,只是幼时曾被兄长哄骗,尝过几颗,那味道又酸又涩,更别说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牙齿和嘴唇都是紫红色的,像喝了血一样。

兄长拍桌狂笑,而他则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哭了。花知源怕惊动奶娘,好说歹说把他哄好,可他一张嘴,看到满口红牙,又开始哭。花知源只好把镜子盖上,他握着一张帕子掩唇而泣,充作西施病美人……

根本是童年阴影好么?

好呀,原来地点是凌云观!现在告状都来不及了!

花无垠扯着嘴角努力干笑:“多谢道长记挂,晚辈现在改口味了。对了,刘前辈呢?他不是画了凌云望水台和仙人窟,要赠老友的吗?”

花镜道:“颜开方才去追一条鱼了。”

“追鱼?”

“说是想看看它能游到哪去。”

语尘道人点头:“是他的性格。”

拍卖会开始之前,花家人因盛情难却,都会住在凌云观,花无垠便无所事事,到处转悠。

虽说他在这儿生活过两年,可道友们对当初那个穿着开裆裤蹦哒的小家伙没啥特别的映像,反倒对陪了他两个月的兄长记忆尤深。主要因为花知源做了两件事。

第一个月,花知源在半山腰燃放孔明灯,不料中途火苗跌落,差点把城主从子张致远的别院给烧掉。

张致远见肇事者是花家公子,不好怪罪,反起了结交之心,不但发还偿银,还投其所好地命人送来一箱讲解机关术的书册。

好死不死,下人查验得不仔细,书册中居然夹带了一张春宫图。

知源不欲占便宜,亲自把偿银送回去,书册就堆在桌上。奈何花无垠慧眼识珠,肉嘟嘟的小手一翻一翻,就把那张单页挑出来,扯碎了——往嘴里塞。等知源发现时,他已经吃掉一半了,大眼睛蕴着一股傻笑,叼着一片纸,吧唧吧唧,嚼得津津有味。

理所当然地,张致远被揍得满头包,哭着喊着要给花无垠道歉。

第二个月,花知源和人比赛轻身之术,从二百多丈的听风崖上跳下去。虽然跳到一半他们魂都折了,花知源一手护着那位师兄,一手用刀子插入岩壁减速,一路滑到谷底,野外生存五天后被救回来。

当然,也是因这场比赛,知源发现小弟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也自在得乐,不哭不闹事,第二天就收拾行李,高高兴兴回沧阳去了。

花无垠不禁在想,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些事,他就该扯嗓子嚎啕的,流些眼泪又算得了什么?

可如果他曾开口挽留过,说不定到现在还在密室里,仰望着兄长的身影。

可如果他开口挽留……兄长又是否,会为他留下?

二日后,拍卖会如期举行。凌云观上下不打算出席,他们与金粉商会的总部虽同城而居,却甚少打交道。

“花城主。”花镜车还没停稳,就听见一声喜悦亲切的问候,掀开帘子一看,是任中和迎了出来。“哎哟,小公子也来了,快请快请!”

金粉商会的原会长是任长笑,老东家死后,商会和血玲珑一起,由其独子任中和打理。任中和才二十多岁,接手这么大一个盘子,竟应付裕如,殷勤备至,几乎没有遇到瓶颈期。

拍卖场呈正圆形,可容纳两万人。二楼是贵宾席,每家一个包厢,对着展台的一边不设墙壁,只设雕花栏杆,视野良好,一览无余;临走廊的一边则关上门,由商会安排守卫,保证不受外人打扰。

花家人下了车,由任中和亲自送到二楼“紫茉间”。一问之下,才知四大城均有人出席,隔壁就是雷皇的暮霭城主。

花无垠对商会特供的糕点和花茶垂涎已久,一坐下就左右开弓。隐隐听到守卫在外面说:“林公子,此处是沧阳花家的房间,秦霜沈家还要往左边数六间。”

“在下正是来拜见花城主,有劳通报。”

花无垠愣了一愣,这声音耳熟,有如华月当秋满,摇花落酒中,听之则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便是此时,杨越轻声说了一句话,为他解了惑:“城主,来者是华松派林恢小公子。”

“让他进来。”花镜道。

秦霜城移居新址,世世代代的家底积累毁掉了三分之二,华松派又遭没顶之灾,故其空有“四大城”之尊名,却难以服众,多少人表面上恭敬,背地里嘲鄙。

守卫听了林恢的请求,皮笑肉不笑。忽闻花镜唤他进去,心思一转,想入非非:这人啊,就应该识时务,上赶着来受一通羞辱,何必呢?沧阳、秦霜本是宿敌,若换作以前,双方闹起来,商会必定左右为难,而现在一方得势,一方失势,倒好办了。

林恢拱手道谢,一袭素雅,器量隽拔,几分清逸几分沉稳。

借着他进屋之际,杨越盯住守卫直皱眉——此人这说话也太不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花家看人下菜。

其实,各位家主、长老都有专人贴身守护,一般就不用商会的人。毕竟自家门派出身的术师,用起来既放心,又能昭示身份。只有花镜不摆这个谱,心想既然商会提供守卫,就承了人家的一番好意,让杨越他们也歇一歇。

林恢小公子的来意是询问沧阳是否有华英的消息。

花镜道:“很遗憾,我也无从得知。这段时日含雪楼的一应事宜都是右使无澜在处理。”

“那莫左使呢?”

“……不是有传言说,追随华英而去了吗?”花镜去拿茶杯的手一顿,低头看着他,“拍卖会上人多嘴杂,留心一验,许会有发现。”

林恢已经习惯了希望被打破,呆愣片刻,慢慢地牵出一丝笑:“多谢花城主,晚辈也想碰碰运气。”

与此同时,在一楼看台边的走道上,两个头戴斗笠、打扮低调的人相遇,错身之际,女人隔着长长的袖子碰了碰男人的胳膊。

“……当家的?你来这做什么?”明知自己被华英认出来也不一定会被别人认出来,莫非仍是下意识地压了压帽檐。

“找魔教接头。”

“在这儿?”莫非假借环视周围,视线悠悠地往二楼一扫,勃然生出一种“搞事情”的刺激兴奋感。

华英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脚步不停,径向前去。转眼,把一个在会场维持秩序的术师拖进角落,一闷棍敲晕了,换上他的衣服。

一炷香时间后,拍卖会开始,华英也通过暗号找到了沧海教的人——一个普通的茶商,肤白腹圆油水厚的猪汉子,由钟寻假扮。

华英面对这张脸久久无言,记得上次看到的他时候,他的长相还差强人意,气质在教众中是拔尖的。

混江湖的这段日子,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诸位请看今日的第三样珍宝——神行丹!此丹有转接经脉之妙用,能把火性灵力变成雷性灵力……起拍价六万两!”

“七万!”

“八万!”

“八万三千!”

“十二万!”

……

任中和果然拿出了不少好东西,整个会场持续高热,一个小小的箭袋也镶珠嵌银,虽说是秣香坊伙计随手缝的,但打了秣香坊的金字招牌,居然拍出二十万高价,令人咋舌。

钟寻岿然不动,就是来看个热闹。若是看中了什么,就在心里记上一笔,等拍卖会结束以后去抢。

华英问:“有五圣兽的消息?”

钟寻把扇子帖在脸上,愉快地一眨眼:“是一只雷君哦。”

“多大的?”

“成年体,两百多岁吧。”

正说着,四名术师抬了只金属笼上来,主持者揭下红布,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聚集过去。

“诸君猜猜,这是何物?”主持者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会场先是一阵寂静,渐渐开始交头接耳,迟疑的、好奇的、嗟讶的,叽叽喳喳,嗡嗡喧喧。几位老前辈已经大惊失色,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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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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