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共乘,脚程明显慢了下来,走不了二十里,又歇息了一次。
四十里,又歇息一次。
一直到夜幕降临,还没跑完平时的一半。要不是她一个后空翻放倒野猪的身手十分利落,元不惜还以为她身体有何不适。
夜里往树上一看,她果然又没进帐篷,一只手枕在脑袋后面,一只手舒服地曲着,素色绡纱垂下,又轻又软,风一吹,就好似一团雾气飘荡开来。他抬头望着,神情落寞,又仿佛心事重重。
“怎么?”许久未听见声响,她忍不住侧过身来。
片片花瓣坠落,绯艳纷纷,沾上眉头。
他似触电般地一怔,接着像是察觉到什么,摸了摸鼻子,略显狼狈:“无事,我……我守夜。”
微妙又紧张的心情,欲盖弥彰。
华英默默地叹息。“去歇着吧,我这里视野很好。”
“不妨事。”元不惜又摆手,“我就在外面,你……也好生歇歇。”
华英阖上双目。
不一会儿,呼吸声逐渐轻浅,竟是龟息闭气的功夫。
只是所有思绪,前世今生的种种纷至沓来,仿若搅乱了一池青水,扰了很久,也未能隐隐约约看清月光下的倒影。
最后,深刻在脑子里,今后也反复出现的印象,是一个伫立在树下的人,和他安静得,近乎悲戚的目光。
莫非带着打探到的消息策马而归,和有意慢行的华英接上头。官道上相遇,未及说话,眼神交错间,先点了点头。
华英勒住马,猛然的拉扯让陪伴她多日的坐骑不安地甩了甩鬃毛。
她停在那里,沉默着,眼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元不惜虽不明就里,却模模糊糊感觉到,那个垂眸思量的少女,好像突然之间被什么打败了,挽住缰绳的手攥得太紧太紧,开始颤抖。
“怎……怎么死的?”她艰涩地开口,每说一个字,嗓子就一阵搐动,好似被无形的手用力按住。
“未知,据说尸体上没有致命伤,应是咒杀——你怎么了?没事吧?”
华英脸色苍白一片,望着马首默默点头,不敢转动眼珠子:“然后呢?”
“然后?”莫非咋咋嘴,“哦,然后没人知道是谁动的手,尸体也不见了,此事迄今为止都是悬案。”
“我只以为这世上能杀他的还没出生。”华英道,“此事必有蹊跷。”
“你想查吗?”莫非欲言又止,“收拾残魂的事不好再拖延了,你还是戴罪之身,也不宜露面。卫将军府还在过问此事,不如信任他们。”
华英想了想,确实由将军府来查,要比她方便得多,有效得多。
“我回来时撞见那个叫肖玉瑾的小子,好像是追着你来的,却不小心跑到你前头去了。”莫非转眼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半边嘴角挑起,眼睛里是毫不遮掩的嘲讽意味。当作笑话来讲。
元不惜略显怔忪,莫非的笑脸从来都是摆给人看的,云淡风轻,宛若家常,几时流露过这么锋利的情绪?
“才打了个照面,他就改为追着我跑。”莫非无奈地说,“可我之前还见过沧海教,本部的人和荆棘堂斗红了眼,我势必要路过他们开战之处,又搞不清自己属正道还是魔道,这么纠缠下去,挺麻烦的,就把肖玉瑾揍了一顿,扔草丛里了。”
“严重么?”华英缓了缓神。
“不严重。”修莹的手指支在唇畔,打了个呵欠,凤目微眯,“就是折了条腿。”
元不惜背后一凉。
华英叹了口气,捋了捋马儿,绷紧的身子松软了些。乌黑的鬃毛随风飞舞,衬得瘦削的指尖越发苍白:“那你给接好了吗?”
“我请见微镇的大夫去看他了,赶过去大概要一个时辰吧,让他疼疼也好。”
“干得漂亮。”华英表扬。
本部和荆棘堂的决斗,一个时辰也该打完了吧。
她道:“我们兵分两路,我回积香山,你继续寻找至阳之力。”
“明白。”莫非领命,又看向元不惜,“回沧阳还是跟她去?”
言下之意,回沧阳,便送他一程;随她去,便就此别过。
元不惜看了看高耸云端似近还远的沧阳城,咬咬牙:“我就不回了。”
华英摇了摇头,这段时日刻意压慢速度,一则是等莫非的消息,二则是元不惜对魔教深恶痛绝,又和她闹了别扭,万一他想回去呢?
结果左等右等,也不知他是不是没明白自己的用心,一路都无动于衷。
她调转马头,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就像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在臭名昭著的月下垣住了那么久,只是简单的一句“走吧”,话音落后,一缕微笑却悄然浮现在唇角。
又过了疲于奔命的三周,华英一头扎进积香山深处,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搜罗魂魄,与外界的联系几乎就断绝了。
“他以为自己死了,你得让他意识到那个世界只虚幻,是他用想象构筑的,才能把他带到这边来。”辛子恺道,“这件事本是在拼完生魂以后,为了让他醒转要做的,不过你现在就可以着手进行了,效果是一样的。若等魂魄完整,魂魄之力越发强大,会排斥外界影响,再要唤醒他就更难了。”
“可他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说话,如何才能与他说?”
“你想,就可以,你不想,便不可以。”辛子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就让她在荒郊野地想破了脑袋。
幻象中,季节变成冬季,少女裹在毛绒绒的披风里像一只白雪团子。明玉眉飞色舞地说起了什么,女孩也抬下巴,眯着眼朝他笑。
她仍旧摇头,脑海里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古诗: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这些事情你都没有记忆吗?”旁人都看不到魂识,如姬却能窥见一二。
她伸手比了比“小华英”的身高,怪哉怪哉,这孩子虽小,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长大后多多少少会有点儿映像吧?“为什么不主动想一些你有记忆的事呢?”
我……有记忆的事?
华英一怔,如姬又指着“明玉”问:“这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好像一点也不惊奇?”
华英恍然,是了,她当年还向轮回引许过愿,用自己的七情换明玉的性命。察觉到明玉会有危险,还是在她作为“兰久”的时候。
六月初九,明玉赶到秦霜城,还是晚了一步,爱徒被八大门派封印在九嶷玄云木上。自家好端端的姑娘变成了形销骨立的活死人,这情景刺痛了他的双眼。
不应该啊。兰久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有发言权。他的宝贝单纯又善良,灿烂又珍贵,怎可因为那些该死的可笑的偏见,就让她背负这荒唐至极的骂名,委屈地被吊在那里?
“两个选择,一,超度她升天,免得这么吊着,人不人鬼不鬼地受苦;二,跟我去找赵依然,逆天一次,看看你斗不斗得过这世道张狂。”萧无妄道。
“我也不知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大概是一种直觉。”华英正努力回忆自己是怎么发现明玉涉险的,就看到“明玉”和“萧无妄”急匆匆地赶路,原本一片明媚的天空蒙上了阴霾,阴郁而死气沉沉。
他们去了逍遥门。听说两个奇怪的人到访,一开口就是用轮回引挽回一条性命。
赵依然自己也有人想救,只是不得要领,试了很多次都以失败告终,便没有急着拒绝,问他们对于阵法的“纠正”机制有什么办法。当然,这更得益于他们隐瞒了兰久的身份,如果让赵依然知道要救的是枭蛟,是怎么也不会答应的。
“用一个假人顶替正主蒙混过关,让你要救的人换一个身份活下去。”萧无妄说。
“假人从何而来?”
“容易点的就是抱一个孩子,从小让他相信自己就是‘别人’。麻烦一点的,就用没有生命的灵物和入魂之术造一个,他的身份经历,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妙啊,妙啊!”赵依然连连抚掌,一桩逆天奇谋就这么达成了共识。
华英想也知道这种“死而复生”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而且有可能与预期结果出现偏差。
如姬拍了她一下:“你方才是不是在想着这事?他回应你了,还不试试说话!”
华英走上前去,先敲了敲门,三个人都没反应。又伸出五指在他们中间晃了晃,还是没人抬头。她不禁怀疑这只是巧合:“他为什么会回应我?”
如姬皱皱眉头:“我也说不好……满山人只有你能看见这些,难道不是他的神思不挡你么?”
赵依然选定方位,腾出一片空地布置铜镜等物,让明玉和萧无妄站在阵眼处,画出繁复的咒文。
准备停当,这位阵术师最后抬眸看他们一眼,说道:“阵法发动以后,除你们二位、辛老和我,没有人知道时光倒转,天地重生。”
“开始吧。”明玉没有多说什么。
三人平举双手,对接掌心,眼看就要发功。华英看得心里着急,两指点向古镜书签,试图阻止这一切,然而赵依然只剩下最后一步没有完成,太半灵力从他左手涌出,内劲逼入明玉的右掌,带动明玉的阳属性灵力汇成一股江流,传递到萧无妄处,又带起了寒性灵力,最后还归赵依然,继续传递。
数圈循环之后,卷入的灵力越来越多,成为汹涌澎湃的巨大力量,古镜书签散发光芒万丈,堪比日月。
远在秦霜城的兰久似感应到了什么,紧闭多日的双眼忽然睁开了。
“师父,师父啊……”一团酸楚蓦然炸开,生生地把心脏挤压得抽痛。痛,太痛了。
——小枭蛟,说出你的愿望。
——我想要师父平安。
——作为交换,你的七情将被抽走,并被交给另一个“兰久”,从此以后,她会占有你所有的感情,甚至比你更像你自己。如果是这样,你还愿意吗?
——我,愿意。
明玉不知道,他的小徒弟曾在那一秒醒来过。就连华英自己,也在命运齿轮转过一圈的过程中不再提起。
重头再来,她没有了以前的记忆,甚至没有了感情,走的是和以前不同的道,干干净净地过一辈子。
然而当这段往事再经历一次,她心里好像被刀子剜去了一块。在阵法中逐渐透明的身影,是她的师父,和他一起诀别于这世上的就是她自己,她一度认为兰久也成为了过去式,永远都无法再重塑了。往前的日子,一个人越背越重,一个人一笔勾销,往后的日子,一个人可望不可说,一个人可追不可得。
华英不由自主地抚上心脏的位置,原来这种沉闷的无处发泄的感觉,就叫做难过,她现在明白了。
她向阵眼的位置飞身一探,兴许是那感情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强烈,她居然成功闯进去了。
四周为之一静,六只眼睛三道视线关注着这个不速之客,要不是此阵一旦运转就无法停止,赵依然一准把她扔出去。
“什么人?”最先沉不住气的是明玉,他比谁都紧张轮回引能不能成功,锐利的目光直指过来。
“明先生。”华英连忙后退两步,示意她不是来捣乱的。
“不是让阿敏阿璘守在外面了吗,你认识这个人啊?”萧无妄挑眉。赵老头你教的徒弟都什么水平,还不如老子亲自来呢!
“不认识,出去!”明玉皱了眉头。
“我是阿英,先生。”她纳闷地提醒。幼年离山,再相见时她的容貌已和当年同岁的兰久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是性格气质截然不同,他怎么能对面相逢也认不出来呢?
“出去!”明玉厉声道。
“这个阿英是谁?”萧无妄又问了。
“我徒弟这辈子就叫阿英。”
“撞名?”
“不但撞名,还撞脸。”
华英无言以对。
“看来姑娘为了冒充这个身份做足了功夫,可惜你来早了,他哪来这么大的徒弟?”萧无妄兴味十足地笑着,眼神却变得很冷,“说吧,是谁告诉你来这儿的?”
华英叹了口气:“是先生啊……”
是他至今仍然守护着的珍惜着的回忆啊。
大约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被拆穿了还要继续往下演,萧无妄一时也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明,你徒弟穿越时空回来给你添乱了。”
“那她就是找打!”明玉头也不抬,华英却暗暗发冷汗,这萧教主眼光也太犀利了,从某种意义上道出了事实真相,万一惹得明先生抵触不悦,拼魂的事情势必更加难做。
所以眼下……明先生说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认出她了,还是没认出来?
等了数个呼吸,那三个人还是一样的动作,不再说话。再等下去,眼前景象一变,出现两个与之前毫不相干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自己又脱离了明玉的回忆,方才能闯进去,只是因为一瞬间的情绪起伏,和他产生了共鸣,等那份心情平复了,也就分秒不差地被地弹出来了。
华英郁闷地看着像抽纸一样抽得贼快的幻境,这样还怎么救人,你告诉我该怎么救?
“站好!难的东西都一点就透,冰寒之气就总也凝不成,你是不是故意的啊小子?”明玉把不开窍的徒弟拎到坪里,咬牙切齿地往她头顶揉了两把。
这孩子又闷又呆的,他手痒。
“听好了,为师再说一遍……”
小华英顺着师父的思路运功,气聚丹田,颤巍巍地维持,维持,再维持——然后打了个饱嗝,小孩子一分心就要遭,好不容易凝起来的“气”全都散了。
空气一度肃静。
“你午饭吃了多少?”明玉问。
“半碗。”
“胡说!你不是还烤了红薯熬了虾米煮了鸡汤面吗?”明玉又好气又好笑。
这一段……华英想起来了。嗬!还真敢说,烤红薯你骗走了一大半,吃虾米你连壳都不吐,炖汤的那只鸡也进了你的肚子!
*
“歇会吧,不急在这一时。”元不惜递来一只兔子腿,“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你知道我是要做什么吗?”华英坐下来,抬起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颊。
元不惜不知道,但是看她这几天的行为,在山里走走停停,转转悠悠,便试着猜测:“看风水?”
华英一愣,随即笑着说:“是要看风水。你看看四周,哪处风水适养鬼魂?”
“我不会呀。”元不惜拨亮了柴火。今日她为了追线索竟然敢往悬崖底下跳,下坠时掌心的皮肉都被岩石硌坏了。那悬崖常年背阴,石缝里生出一种毒草,就算上来后及时敷了药,也是要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