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拼魂(二)

这时,萧敏拽着一名女子走过来,一揪她的衣领,迫她抬起头:“仔细看看,你可认得此人?”

那女子眉目姝秀,纤柔楚楚,可不正是华英么?撇开那几分不协调的生涩感,举止、神态都挑不出毛病。终究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关苍寄再度转向萧敏,疑惑地一瞥。

“此人扮成华英,以假乱真,非一日之功。你们没在月下垣见过?”

“没有。”

萧敏不甘地咬了咬唇,盯着如姬,把秀眉一扬:“别以为这样我就抓不到你的底细!本小姐不日便回总坛,带你去认认脸!”

只是这通火气发出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如姬的目光还未从关苍寄身上拿开,眸若泉渠,氤氲着某种清清亮亮的光彩,那感觉就好像,我手里有只花瓶,而你碰巧带来了鲜花。

关苍寄抱着手往竹子上一靠,想看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开什么小差?”萧敏皱皱眉,明艳的眉眼浮现一丝锐气,“你价值也有限,若问不出什么,便交给水意前辈,让被魔教伤害过的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如姬低下头,手指勾着衣裳上的缎带绕了几圈,坠在腰间的锦囊摇摇晃晃,忽地一散,撒出满地石头子儿,五光十色,个个璀璨。

那些小石子是打百里沟捡回来的,莫非和辛老在屋里谈正事,她就提着裙摆跑进后山,在各种角落里拾摸好看的材料。百里沟满地宝藏,单说那些浮着金粉的王妻石,价值比水碧石还高,有几颗就滚到了关苍寄脚边。

萧敏沉默了一下,仍旧镇定地问话:“姑娘,你究竟是何人?何必要替华英顶罪?”

“呀!”如姬一声惊呼,蹲下身子,追赶那些圆溜溜、骨碌碌乱滚的石头。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会用刑?”萧敏用力一捏剑柄,想要把这个目中无人的女子抽一顿。

“你头上。”关苍寄忽然说。

萧敏震惊:“你还提醒她?你知不知道……”

“呼”地一声,一只灰罐子在头顶炸开!

紧接着一道人影翻进院子,拉起如姬就跑!

石灰迷人眼,萧敏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不由流下几滴生理泪。

她杀气腾腾地追出去,碧玉绣丝绦在空中划过一抹亮色,再一看,守在院外的逍遥门弟子一个个躺得毫无知觉,她抓住一个人摇醒了:“谁干的?!”

“额……唔,额……”那人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只好指了个方向。翻墙进院的方向。

好的很。萧敏手一松,那人重心不稳,“咕咚”一声砸回地上。

她查了查周围留下的痕迹,如果是沧海教要救人,就没有必要让如姬顶替华英了,所以来的八成是正派人士。而正派人士的范围又可以划定在华松派和含雪楼之间,华松派自顾不暇且没那么好的轻功,看吧,就知道含雪楼立场不坚定,当初抓人时就不出力,现在又来劫胡!

她气冲冲地站起来,转身又向含雪楼的住处赶去。

花无垠围着如姬转了好几个圈,一面看,一面称奇:“像,真像!”又问,“你是何人?”

如姬鼻子一吸,一颗颗泪花晶莹地堆在眼角,我见犹怜:“ 妾本江南采莲女,君是江东学剑人。

逢君游侠英雄日,值妾年华桃李春。

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

行逢楚汉正相持,辞家上马从君起。

岁岁年年事征战,侍君帷幕损红颜。

不惜罗衣沾马汗,不辞红粉著刀环。

相期相许定关中,鸣銮鸣佩入秦宫。

谁误四面楚歌起,果知五星汉道雄。

天时人事有兴灭,智穷计屈心摧折。 ”

“这就是你卖身唱戏的原因?”花无垠问。

“不,拖延时间才是。”如姬耿直地道。

“很好。”花无垠说,“萧师姐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找到这里……”

“壮士!救救妾身啊!”如姬泫然欲泣。

“我还没说完。”

“那么你请说。”

眼泪真是说收就收。

“如若此事被刘前辈知道,就有麻烦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装病,你逃跑。”花无垠指指自己,又指指她。

“好咧!”如姬欢天喜地,转头就跑。

风烟俱静,天山共色。元不惜在一棵棵大树之间钻来钻去,绕了近一个时辰,才摆脱身后追兵。

太阳透过青翠浓荫,照射出的光影若隐若现地左右晃着。视野不算开阔,粗壮的树干轻易便能掩住身形,但踏破枯枝的一声细响总能让他脚步凝滞,心脏剧跳。

将午之时,一阵笃笃的马蹄声打破沉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离官道很近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拨开树叶。

头戴帷帽的女子策马逆光而来,广袖青纱似波浪一般在身后吹开。

那女子仿佛感知到路边有人,兀地看来,勒住马头。

一时无言。

元不惜一只手托着树枝,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她视线偏偏就向下一移,落在他的伤腿上。

吁——被看出来了。

“上来,载你一程。”华英拍了拍她的马。

元不惜尴尬站立,自他俩上一次吵架,到现在究竟和好了没有,还说不准。反正没有握手言和的步骤,有些莫名其妙的。

华英却再自然不过,马鞭在他身上一卷,再往身后一抛,像载着战利品一样,扬长上路。

元不惜的表情变得很惆怅。可他是个伤患,独自一人就无法保障自身的安全,只要华英不坑,怎样选择,是无可争议的事。

他没说要去哪儿,华英也没问,只向着沧阳方向疾驰。

一日千里,不久便到达一处峡谷。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

东面太神山延绵迂曲,西北面丹霞峰耸立云间,而沧阳城就坐落在与二山毗邻的山谷尽头,还有大约两日的路程。

华英停马修整,挑了块平整野地,削木头,绑绳子。元不惜呆呆地看着,一开始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后来发现她在搭建帐篷,便闷声不响地帮忙。

接下来就去猎兔子,摘野果,元不惜做得一手好烧烤,可惜荒野之中无作料,配不上这外焦里嫩的口感。

他们吃饭的时候,一只猿猴用超长的前臂从树上吊下来,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咧开嘴,像人一样露出两排大牙,“笑”得很邪魅。

被直勾勾盯着的二人顿感压力山大,元不惜一想刚搭好的帐篷经不起它一套组合拳,也就有点食不知味了。华英则警惕地背转身去,把食物往嘴里使劲塞。

只听“啪啪”几声,那只野猴子居然朝下面扔石头,一颗又一颗,甩手扔反手扔斜着扔。元不惜抬眼一瞪,它马上收回手,平视前方,像个静物一般,露出完美微笑。

元不惜垂眸,扔石子的行为又变本加厉,“啪啪”几声,甩手扔反手扔斜着扔,如同一颗颗弹丸嵌入土里。

这猴子,居然会些暗器手法。真是无奇不有。

华英也觉得不能轻视,跑到树旁,那猿猴忙双腿勾住树枝往上头翻去。

华英动动脚尖,作势要跳上树,忽然视线一转,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捡起一根长长的枯木,踮起脚,抬高胳膊,去搔它的脚心。

猿猴蔑然看着她,摘下一只树果,“咻”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她手里的枝条,将之削短一截。

“唧唧,嘎嘎嘎嘎!”

华英眯了眯眼,扔了树枝往上一扑,逮住猿猴就是一记老虎拳,猿猴重心后仰,下坠的过程中一阵尖叫,惊险地攀住树干,另一只手不忘往身下一捞,接住了华英。

然后她就看到猿猴的手腕上环着一条极细的棕色小蛇,藏在长毛里,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一圈花纹。

华英暗暗诧异,只见小蛇张口,吐出一个小物件,对着夕阳的斜晖,金芒熠熠一闪。

金铃红绸,如姬身上的。

如姬在花无垠的帮助下得以逃脱,欲报个平安,可一没钱,二不识字,只好就地抓来两条蛇,一通恐吓威逼后,它俩期期艾艾地答应帮忙。从积香山到沧阳城无数条路,随便守住三条,再加上灵兽们口口相传,各自注意,能不能寻到人,全凭缘分。

小蛇好不容易打听到华英的消息,紧赶慢赶,钻出树丛,就看到一个骑马的背影。

骏马疾奔,高高扬起的马尾,足有它的两倍长。它自惭形秽。

它甘拜下风。于是揪住一只猿猴当坐骑,在树林里吊来吊去,在大陆上风驰电掣,颠得它都快吐了。

华英不知个中曲折,却也明白如姬和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有限,就这么跑出来,心中定十分茫然。便托小蛇转达:“我只是去找一个人,让她藏好。”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躺在帐篷里,元不惜心里七上八下,总是担心万一有追兵。

辗转到三更,终于还是披衣起身。掀开帐幕,外面黑灯瞎火,扑面的寒意撩得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走了几步,衣裳仿佛被浓露湿润了一样,不由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荒郊野外的,究竟什么也看不清,没留篝火,也是疏忽了。

背靠帐篷的老树上,横卧着一道人影。自打他走出,一双眼睛便睁了开来。

自然也听到了他焦躁的踱步声,不一会儿,是拖动干树枝的声音。

华英一条手臂枕在头下,望着疏疏落落洒下的月光,不知在想什么。

四周一片安静,树下之人小心翼翼的举动也像羽毛似的格外温柔,时不时窸窣过耳膜。

只是等来等去的,一团暖黄明亮的篝火“哧”地升起,那人便就地坐下,打着呵欠,不动了。

她的神情由平静,逐渐转变为疑惑。

仍旧什么也没说,阖目养神。

第二天一早,元不惜才看见树上睡了个人,差点没把刚熄灭还裹着碳灰的柴木呼到她脸上。

“怎么不进去歇息?”

“睡不惯帐篷。”华英高卧平躺,侧头看了一眼,腿往下面一滑,整个人就掉了下来,落地却很稳便。

没正行。

元不惜暗暗吐槽。

他把昨晚摘下来的果子洗洗干净,递给华英几颗,一咬,又酸又涩。

“难吃!”他露出很痛苦的表情。

华英显然功力深厚,面不改色地吃完,又从包袱里拿出几张面饼子给他。

“谢谢。”元不惜道。

华英捡起树枝,把篝火燃过的痕迹拨拉得一团乱,用土掩盖。

“你是要回沧阳吗?”元不惜问。

她顿了顿,摇头。

“那是太神山?”

“嗯。”

好像又恢复了很久以前的相处模式,别人说很多句,她回一句。大家对她的沉默寡言早已习惯,该说啥就说啥,反正都知道,她听进去了。

元不惜倒是对她这样的性子很羡慕,因为自己做不到。冷场对于一个伶人来说,简直是笑话。但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必担心无话可说,更不用语言婉转,反而是最放松最舒服的。

“她其实很好相处,没什么脾气。”花无垠说,“只是交流障碍,快意的时候不明显,不快的时候也不明显。你若担心惹她不快,解释清楚便好。但是有话就直说,不要用弦外之音,她聪明起来能一眼看穿你,不聪明起来……真的听不懂。”

思绪回到现在。元不惜十分敏锐,多瞧了对方几眼,感觉到华英已经从闷葫芦性格中走出来,不说话,就是单纯的不愉快,闹别扭。

他觉得意外,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试探着问:“你不开心?”

“还成。”

再要说什么,华英已经去牵马了。

……

果然还是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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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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