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院外一阵闹哄哄,附近居民都聚过来看热闹。
华英抱膝坐在庭中,表情闷闷的,对周围的议论声毫无反应。花原秀让她进屋去坐,她也不听。
花觉飞挤出来,对着花镜叹气:“华英变成这样,我看着于心不忍。”
“好好照顾她,毕竟是沧阳欠了她。”
花镜等人离开了。华英仍旧一动不动,像个木头。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舒服些了吗?”
她下意识地一缩,抬头扫了一眼,那个人卷发、杏目、红衣,正殷切地看着自己。
“大家都是好人,要好好相处。”对上她的目光,花无垠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这种感觉很奇妙,说出来大概就是“他眼睛里的光让我心中的阴霾无处躲藏”。
她忽然有些怯场,乌瞳一转,定在他旁边那个少年身上,倏然又移了回来。
元不惜愣了愣,低声叫了一句:“华英。”
“看上去活过来了。”花无垠表情轻松起来。
“方才我只是在判断你们是否不怀好意。”华英冷漠地说。好在流利的话语证明她确确实实摆脱了木偶状态。
“那你判断清楚没有?”
华英将脑袋靠在墙上,拒绝再做多余的交流。
花、元二人面面相觑。能看望她的时间不多,但几乎每天每日,黄昏而至,入夜方去。
元不惜一般会抱着琴,弹奏“卧云调”或者“望月”等曲,既能解闷,又能雪躁静心。
华英不爱理人,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眸总是循着乐声望过来。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会坐到琴台边上,观察他的指尖按拨勾划,很是认真。
她的双眼还是那么淡然,好像被一层烟雾封锁住,掩盖了所思所想。
但元不惜知道它们跟以前不同了。因为某个瞬间,华英大概是受到了触动,纤细的眉毛微微挑起,迷雾也有了消散的趋势。
元不惜心里亦随之一动。正如寂静冰凉的池水突然跳进几尾活鱼,欢快地游了起来。
九月,花无垠被派去天浪城讲和,约摸年关才会返回。
苻辛夷终究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想去双剑城走一趟。
背着行李,踏出了沧阳,眼前的泥土路还和他来时一样。
树丛里微微动了一下,他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上哪儿去?”一阵柔软的芳香淡淡飘来,黄衣少女跟在他身旁,侧头看他。
苻辛夷不答,她也一直跟着,直到城外十里,他开口:“你这么跟出来不要紧吗?”
向晚轻笑:“我爹上周就准了。”
树林已经到了尽头,前方太阳变得耀眼。
双剑城脚下,张栩和张闲云率众相迎,乌压压的一大拨双剑门弟子,像云彩一样布满了山丘。
见到苻辛夷,双张的眼睛同时一亮,快步向前,一个比一个殷勤。
于是引人上山,设席接风。
“不先拜见城主吗?”花向晚问。
张栩谦恭地一抬手:“城主吩咐,二位舟车劳顿,可先用了饭再去。”
“城主到底怎么样?”苻辛夷不想听他们打马虎眼。
张闲云说:“公子稍安勿躁,待会亲眼见到她,就知我们说的是不是实话。”
一个不符合规矩的安排。整顿饭那双张都相互较着劲儿,你喝一杯,我必饮一杯;你说一句,我就岔一句,气氛很是诡异。
苻辛夷只作不知,从容地填饱了自己的肚子。沉默少言,气场却十分冷峻,不容小视,是以双张一直到最后都没能和这位小公子走心。
苻辛夷放下牙著,漱口完毕,双张对视一眼,带着二人左拐右拐地,果然来到陆非湘寝宫门口,示意他自己进去看。
向晚与张闲云不熟,就和那张栩闲聊:“双剑门凭借刚、柔二剑闯江湖,付前辈仙去后,这重剑被谁继承了?”
张栩面露尴尬之色:“先后有三位,分别是付老城主的弟子宝伯昕、林凌和钟梵书。”
花向晚目光微闪,纤纤玉指勾了勾头发。
先后三位,想必是接任的时间都不长久,还未闯出名声,就发生了变故,难怪她对这些大名都不熟悉。“陆城主的病现在如何?”
“大夫说须好生养着,调理得当,方无大碍。”
“不知她得的是什么病?”
张栩沉痛叹气:“操劳过度,郁结于心。我们这些做属下的没能替她分忧,实在惭愧。”
郁结于心?到底是何种忧虑?
室内燃着淡淡的熏香,陆非湘坐在湘妃椅上,盛服浓妆,雍容庄重,却是一眼能看出她精神欠佳,眉宇间印着疲惫。
见到苻辛夷,这位年近四十才与子重逢的城主眼里闪过许多复杂的东西,坐直了身子。
“华松派弟子苻辛夷,见过……陆前辈。”苻辛夷的行礼中规中矩。
陆非湘愣了片刻,连忙道:“不必多礼,我并无大碍,只是前段时间梵书那孩子出了意外,他们怕我忧思难受,才自作主张把你找了回来,希望没有让你感到困扰。”
苻辛夷的一条胳膊被她握住,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松开抱拳的手,一时无言。
陆非湘拉他坐下:“如遥近来可好?”
“好。”
“尊师近来可好?”
“不怎么好。”
陆非湘顿了顿,眸光浮动了一瞬,语气中难以自持地泛出怜意:“你呢?”
这次苻辛夷没有答话,大殿里过于粲亮的灯火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直剌剌地看着她,并无表现出不快、抗拒或是抱怨,却含着足以让任何热情都冷静下来的疏离和理智。
陆非湘仿佛被这眼神蛰得一怔,好几息之后才反应过来,掩饰一般拍拍他的手背:“这几日双剑门上下很乱,你就住在东阁内,平日和你的朋友随意逛逛,我安排几个人照顾你们。”
……
侍者已经把一切收拾停当,向晚在床上摊了一小会儿,又跑到他房间里来:“你不觉得奇怪吗?上次他们提起陆前辈的病,明明表情很沉重,恨不得你马上就跟他们走,但今天看来似乎并不严重。”
“是治好了吧。”苻辛夷凝眉。
向晚却道:“不对,她今日的穿着打扮太刻意了,我怀疑她是趁我们吃饭时用脂粉掩盖了病容。”
苻辛夷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为什么这么做?”
“这一路双张好像都藏着什么话,却碍于其他人在场,三缄其口。也许双剑城出了什么问题,而陆前辈并不想让你参与进来,所以装作一切如常。”花向晚推测。
“你帮我创造机会,看看那两个姓张的在搞什么。”
“好咧!”
二人商议完毕,便向侍者提出想去外面走走,请她们带路。
侍者十分自豪地介绍风景,从幽山落霞到月湖桥,再到整个双剑城的标志建筑——刚柔双剑。
近距离地看那两柄巨剑,感觉又和远处不同。灰黑色的剑身镌刻着五指宽的如意祥纹,古朴凝重,巍然屹立,仿佛直达天际,其顶端云蒸霞蔚,紫雾缭绕,晦明忽易,难见真切。
苻辛夷仰望天空,阳光从剑的背面照射过来,他像个意气少年,眸子熠熠生辉,点上了青春鲜活的明色。
花向晚朝侍者笑道:“我们就在这附近逛逛,二位先下去吧!”
侍者们面面相觑,老样子有些迟疑。
“没关系,有事再叫你们。”
侍者们讷讷地退下,一步三回头,最终也没有走太远,斜坡之下有一棵千年老树,树枝横生斜出,像相框一样,把女孩儿活泼的身影圈在视线之内。
花向晚在坡顶左摸摸右看看,还尝试着攀爬石剑。欢声笑语偶尔飘来,清脆悦耳。
其实苻辛夷早就独自走开,向着无人处而去。
行不数里,四面幽静,流水叮咚,张栩终于把握住机会,主动找来:“小公子,好巧啊,您也出来散步?”
“是挺巧的。”苻辛夷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两个人装模作样地寒暄着,心里的敷衍和不耐简直要透过僵硬的嘴角溢出来。说完后一个对视,顿时都心知肚明。
张栩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双剑门凭借刚、柔二剑行走江湖,令尊走后,重剑‘斗魁’几度易主,直至如今,能使重剑的弟子皆资质平平,难担大任。城主有意将重剑剑诀交给小公子,无论您接不接‘斗魁’,都不能让您父亲的英名埋没。”
不消考虑,苻辛夷表情平淡地说出过于漠然之语:“我闲云野鹤惯了,对斗魁没兴趣。”
“就知会是如此。”张栩长叹一口气,稍作停顿之后,反倒没有最初的焦灼与心急了,“在下还有一疑问——您可曾听说令尊卧底沧海教之事?”
苻辛夷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您对那件事,是如何想的?”
张栩许久没有听到回答。
苻辛夷的原则就是不先露声色,剑眉冷峻,双眼深浅莫测,不含一丝感情与温度的目光就这样落在他身上,让他有种被拿住的错觉。
两个人陷入了对视的僵局。
一会儿后,张栩陪笑着解释:“公子别误会,门中有两派人对此事提出了截然相反的看法,导致现在争论不休……”
话音未落,苻辛夷冷笑:“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如果他接了斗魁,两派人马必定争取或者胁迫他的支持,以让自己的意见看上去更正统合理。
苻辛夷顿了顿,脸色绷得极紧,刚毅的线条更加冷硬,甚至显露出以往绝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阴沉:“沧海教固然是魔教,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也不是什么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