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大司马大将军终于回了长安。
他回城之时乃骖乘帝驾,又剑履上殿,待安顿下来后,脾性更骄烈犹甚往昔,既不与刚直之人结交,也听不惯阿谀奉承之言。皇帝厉行节俭,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屡屡以荷叶为壶、珍珠投掷,令百姓争相下水欲拾珍珠,御史弹劾,而皇帝只哈哈大笑,又命人往侯府送了珍珠数斛。
皇帝赏赐过后,卫映倒对珍珠投壶失了兴致,转而又沉迷游猎,以水晶、红宝、玛瑙等名贵珠宝制成马镫,数日之后,又嫌弃京郊猎场人多嘈杂,入宫面圣后,皇帝竟真的下旨圈出大片猎场仅供卫映一人游猎,令群臣颇多怨言。
“你想把自己架在烈火之上,别怪朕纵容你。”床榻之间,阳渊稍一用力,卫映眉头便紧紧蹙起,他掐着阳渊的肩膀,含糊道,“你说过要纵容我,没有反悔的道理。”
“我怎会后悔?”阳渊啼笑皆非,正欲亲吻卫映眉目,卫映半眯着的眼睛却忽然睁开,“文筠要回来了。”
“文筠?”
“梁主次子,萧元胤。”
“是他啊。”阳渊也想起了这个人,似乎卫映去襄阳前曾颇忌惮他,而卫映上表请他恩赦西梁皇室,也是因此人的缘故,“朕不会降罪他。”
“不!”卫映道,他稍喘息口气,复而正色,“他救过我性命,于我有大恩,我却累他阖族身死,实在是有愧于他。”他抬眸盯着他,“你不仅不能降罪他,你还要赐封他,予他官职,教他能在大昭立足。”他见阳渊神色似有怔忪,以为他不愿,踢了踢他,“你给句准话,同不同意?”
“依你,都依你。”阳渊反应过来,连连应允,见卫映心满意足,对他更加顺从,心头不禁对这西梁余孽生了兴趣。
萧元胤乃去国之人,萧梁又曾背盟,因而他本应械系至长安,只是卫映临走前特意嘱咐过不得慢待,才改为轻镣布衣,押送御前。“听闻你曾数次救过大将军性命?”阳渊端详他面容,目光审视,萧元胤俯身,形态极谦卑,“微末技艺,能救治大将军,此生大幸。”
“大将军乃朕之爱臣,你救治大将军,如救朕性命。”阳渊淡然道,“昔年江陵之事,非你过错,朕亦不欲株连,听闻你善文才,便封你做清河县子,入秘书省,修撰图书罢。”
萧元胤叩谢圣恩,而后自有人替他更衣,出宫之后,却有另一人拦住他去路:“虞相有请。”
他到了虞龄府中,而虞龄竟然在正堂亲自相迎。“老师。”萧元胤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虞龄并未推却,坦坦荡荡地受了这一礼,待萧元胤起身后才长叹道,“听闻江陵焚书,以为西梁一脉阖族尽灭,不曾想你还活着。”
“侥幸而已。陛下仁厚,兼大将军恩德。”
“大将军性子阴沉桀骜,我曾担忧他会在江陵、建康如法炮制,没想到反而是他护住了最后一点文脉。”虞龄长叹道,旋即审视着萧元胤的面孔,“你因大将军留得性命,甚至得以在新朝立足,往后是要依附于他,与他同进同退吗?”
“是。”萧元胤并不否认,“我前半生殚精竭虑,侥幸留得性命,现在我想做个人。”
“人?”虞龄嗤笑,有些惊异于这个曾经学生的天真,“乱世里,做人是最难的。大将军活得就像个人,可他依仗的是陛下的一念之仁。”
哪一天皇帝不再容忍他,他就是案上鱼肉,匹夫亦可欺辱。“你没有与他深交,不知道他是多好的人。”萧元胤摇摇头,“他不应该活得如此艰辛。”
“我曾经也见过一个这样的人,可惜他困于情义,半生孤苦,死后也不得安生。”虞龄淡淡道,“你昔为梁王,但今已为昭臣。我因从前的师生情分提点你,你不愿为之,我也不会勉强。”
“学生谢过老师。”萧元胤再度行礼,说出的话却不那么恭敬,“那若郗王和怀明太子还在,老师愿做梁臣吗?”
虞龄骤然变色,身躯猛颤,待他再缓声时,眼眶中竟然含着泪水,他看着萧元胤,一瞬间神情既怀念又恼恨:“去国之人,再言何意?”
“学生知道了。”萧元胤道,俯身再对虞龄行礼,比此前更加庄重恭敬。虞龄凝视他身形,似望见多年前的建康烟雨,可斯人已逝,他也再回不去建康了。
两魏分立,齐周代魏,南陈代梁,后来又是大昭代周灭齐灭陈,天下一统,一如昔年宏愿,可他心中的天下之主和一统天下之人,都不是当初期盼的那个人。
他怅然思惘,忽然想起:若那琅琊王还在,陛下和留朔侯,也都愿意做齐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