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自己的过往,陈逾至语速并没有那么快,也不流畅,很多时候都是说几句便又停下来,他语气很平静,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话却是几欲无法说下去。
原来灵魂深处的难过,是无法掩饰的。
“我母亲去世后,父亲看似是深爱着母亲,他终其一生未娶妻,但却将李氏纳入了房中为妾。”陈逾至说到这,脸上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变化,说话的语气也跟着变得怨怼,“他给出的理由是,这是他在母亲离世前就造下的罪孽。”
“他说李氏怀孕了,他没办法不负责,如果母亲还在世,也不会让李氏肚子里那个无辜的孩子承受伤害的。”
“他说得倒是大义凛然,好似全是为了母亲,一心向善,做出的一切都是无奈之举一般,但实际上虚伪至极。”陈逾至的愤怒隐忍到了某个极点,到这一刻终于倾斜出些许,“若真爱一个人,怎么会去造下这罪孽,又怎会沾染上李氏这因果?”
“哥哥,我恨我父亲,可我……”陈逾至话说到这骤然冷静下来,他垂下眸子,声音低沉而落寞,“可我没办法彻底恨他。”
人的感情真的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爱不是彻底,恨也不能彻底,它不是非黑即白的,所谓爱恨之中参杂着的,是比这简单二字更为复杂的许多东西。
陈逾至恨自己的父亲对母亲的爱不够极致,却也讨厌自己对父亲的恨不够纯粹。
他的恨中,参杂着爱。
“我中毒后,他为我遍寻名医,三天两头就往外跑,只要听见哪里有可以治好我病的大夫他便不远千里的去为我外出求医。”
父亲在为他求医的过程中吃过的苦,陈逾至从来都是知道的,眼下世道太平不过几年,山间林间的强盗山匪仍旧存在,陈老爷每每远行都是承载着一去不回的风险,最危险的一次,他甚至被山匪绑进了寨子里,奉上身上的所有金银细软,才被丢出寨子,堪堪救下一条命。
那一次,他被山匪从肚子上砍了一刀,却仍旧为陈逾至请回了那位传闻中的神医。
神医没治好陈逾至,但他却是为救陈逾至,险些豁出了性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亲或许是真的爱他,所以才拼尽全力,想要挽救他这条本该在十八岁就消散的性命。
“哥哥,他就是在那一次受伤以后,身体才渐渐变差的。”陈逾至说到这,语气变得低落起来,“我有时候在想,他如果没有那次受伤,是不是就不会连一次风寒都扛不住,骤然离世。”
陈逾至在自责,林云川感受到了他这般情绪,轻轻将手搭在了陈逾至肩上,开口道:“不是。”
“你父亲的离世,和那次受伤关系不大,那次为你治病的医者,虽然没有成功为你解毒,但却将你父亲的伤疗愈得很好。”林云川说,“你父亲离世,是因为严重的心疾。”
心疾?陈逾至听着林云川这话愣住了,他从未听自己父亲说起过这件事。
“哥哥……”陈逾至看向林云川的眼中浮现出几分不可置信。
“我初到潭州为你治病后,就已为你父亲把过脉,他的心脉受损很严重,这些年虽然一直都在吃药,但心病难医,用药终归只能缓解无法痊愈。”林云川缓缓说着,话语并不似作假。
可林云川说的这件事,陈逾至从来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父亲更未将此在他面前显露出过半分,陈逾至一时间陷入了漫长的回忆,试图从这些回忆间寻找出自己曾经忽略的那些细节。
他想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可无论他如何回忆,他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父亲将他隐瞒的很好。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陈逾至说这话时,语气都带上了几分颤音,他看着林云川,眼神中除了难以置信,更多的还有难过。
“你父亲嘱托过我,不要告诉你,但事到如今,比起隐瞒你,你父亲应该会更希望我能告诉你,而不是让你活在自责中。”林云川轻轻叹了口气,搭在陈逾至肩上的手轻拍着陈逾至,说。
陈逾至听着这话低下了头,林云川听见了他重重的几声粗喘,像是已经难过到了极致,却还需要忍耐。
“你可以哭。”林云川说。
陈逾至没说话,却是翻了个身,将手臂挡在了眼前,喉结滚动了几下后,问林云川:“哥哥,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面对陈逾至这般疑问,林云川迟疑了片刻。
他的确还有一些事情并没有告诉陈逾至,他答应过陈父要隐瞒,可事到如今,似乎告知会比隐瞒更好。
“还有一件事。”林云川看见了陈逾至从手臂下滑落到脸颊的泪水,开口道。
“你父亲离世的前一晚,我与他见过一面。”
那夜林云川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来人是德叔,他替陈老爷来请林云川去陈府。
那时的陈父已是弥留之际,面对这深夜请见,林云川虽心有不悦,但到底没说什么,还是跟着德叔去了。
林云川见到陈父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林云川本能的要给他把脉,但却被陈老爷收回手拒绝了。
他说他已经请过大夫了,不麻烦林云川,但林云川只观其脸色,便知这只是个谎言。
林云川没有直接戳穿别人的爱好,他听着陈父的话,起身环视了屋内一圈,最终视线落在了屋内已经枯萎的盆栽上,扭头看向陈父,说:“陈老爷,我给你开的药,只能医人,不能医树。”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林大夫。”陈父听着林云川这话,笑着说。
他笑得倒是轻松,好像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觉得有什么。
“你若是一心寻死,便没必要再请我来。”林云川盯着陈父,面色平静,语气不算多好的说:“我只救想活之人。”
这般说着,林云川便转身要离开,陈父见此连忙要起身,却因为动作太大,瞬间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德叔见此连忙去为他抚背顺气。屋内乱作一团,林云川没回头,只听见陈父着急的挽留声。
“林大夫请你留步,我知我此举于林大夫而言,着实辜负了你一片心血。”陈父剧烈的咳嗽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他的咳嗽声就如那破了的鼓风机一般,从肺腔中发出一声声难听的啰音,“这些年你一直为我与逾儿医治,才让我们父子俩活之今日。”
“但林大夫,我很煎熬。”陈父的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林云川听着这话,回头看去,只见那寒风中,因病消瘦无比的陈父被德叔搀扶着,他佝偻着身子,看向林云川的眼中全是这些年如何都无法消解的悲伤。
“我活着的每刻,都煎熬无比。”陈父说,“风寒易治,心疾难医,我当如何坚持?”
这个比林云川年纪大上半数的长者,此刻面对林云川,却是露出了孩童一般的无助神奇。
“你既心意已决,又何必请我过来。”林云川问。
“我有些话,想与你说。”陈父说。
林云川站在原地没动,他静静盯着陈父看了半晌,两人吹着寒风,终究是他在听到陈父再次咳嗽时,妥协下来,抬步再次走进了屋内。
再次进屋落座,陈德便关上了所有门,为林云川斟了盏茶后,转身退下,将房间留给林云川和陈父二人。
“林大夫,我大抵我时日无多了。”屋内安静的厉害,陈父说话的声音又气若游丝,病人的房间里总飘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这让待在里面的人更觉得沉闷压抑。
林云川看着卧于床榻的陈父,视线落在他旁边放着的冰水上,并没有反驳他的这句时日无多。
“我今日请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逾儿的毒,你解到何种地步了?”陈父眼神关切的询问林云川,“你可有把握,让他痊愈?”
“有把握。”林云川回答的很果断,这般肯定的答案,让陈父听着瞬间安了心。
他靠着枕头,喝了一口冰水,叹了口气,对林云川说:“我将要离开,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逾儿。”
“我这辈子亏欠他太多,他幼时没保护好他母亲,后来又没保护好他。”陈父自省着,又庆幸般喃喃道:“所幸,逾儿比他母亲幸运,遇见了你。”
那时的林云川听着陈父这句喃喃自语,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如今回想起,却是品出了些别样的味道。
或许这位主持偌大家业的族长,他比任何人都清醒,也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如何死去。
那夜林云川和陈父聊了许久,大多数时候都是陈父在说,他在听。
“他说了好多话,但总的来说,都是关于你的。”林云川对陈逾至说道,“他放心不下你,叫我过去,只不过是想知道我能否将你医治好罢了。”
“也大抵是因为知道了你能活,便也就放心的去了。”
因为,在林云川与陈父聊完的第二日夜里,陈父便撒手人寰了。
听完林云川说的一切以后,陈逾至久久都没有说话,他的手臂仍旧挡在脸上,强装着没哭的样子,但林云川心里很清楚,此刻陈逾至在哭。
他没有打扰不说话的陈逾至,只是很安静的做着陪伴。
“哥哥。”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林云川听见陈逾至略带沙哑的嗓音,他问林云川,“你知道我名字的意思吗?”
陈逾至比寻常小孩要出生的迟些,旁人都说十月怀胎,可陈逾至却硬生生在母亲的肚子里待了十一个月才出生。
于是乎,陈父就给陈逾至去了这样一个名字。
“陈逾至,逾期而至。”
旁人都是如期而至,他是逾期而至。
陈逾至挡在脸上的手这会儿放了下来,他赤红着一双眼,看着林云川,哽咽着问:“哥哥,人生种种,是否都是一不迟,步步迟。”
出生时便姗姗来迟,于是乎,这一生的许多事,便都是晚一步,迟一步。
母亲逝世的原因,他知道的迟一步,父亲的心疾,他也是知晓的晚一步。
“哥哥,是我迟了,对吗?”眼泪从陈逾至的眼角滑落,林云川看着,指尖轻轻落在陈逾至的脸颊上。
豆大颗的泪珠在林云川的指尖化开,温热湿润的泪水像是打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的心都颤了颤,喉间泛上阵阵酸楚。
“如何算迟?”林云川问陈逾至,他摇摇头,说:“世间种种皆有定律,只要来到了,知晓了,都不算迟。”
林云川朝陈逾至靠近了些,他的额头轻轻抵在陈逾至的额头上,落在陈逾至脸上的指尖,也转而捧住了陈逾至的脸,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对陈逾至说:“别哭了。”
人在快死的时候会出现“烧膛”,病人会感觉喝点凉的才能缓解体内的难受,所以林云川看到陈父床旁的那杯凉水时,就知道陈父真的快死了,没有反驳陈父的那句时日无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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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