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陈逾至再醒过来,已经是昏过去五天后的事情了。

昏死过去后的陈逾至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了,他仿若落入了另一个世界,总浮浮沉沉的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他偶尔也能听见些现实的声音,有时是大夫的叹息声,有时是长老试探性的呼唤声,但最多的,还是阿福的哭声。

他醒来这天也是被阿福的哭声给吵醒的,当时他觉得脑袋沉的厉害,前一刻还正做着落入冰湖无法游上来的噩梦,在梦里疯狂挣扎着,后一刻好不容易醒过来,就听见了阿福隐忍的抽噎声。

阿福哭的好像他要死了似的,陈逾至强撑着力气睁开眼皮,用尽全身力气叹了口气,而后开口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陈逾至说这话时的嗓子沙哑的厉害,就跟那拉了半天的风箱似的。

乍一听到他说话,阿福吓了一跳,而后反应过来的时候,趴在陈逾至床边,哭的更厉害了,说是哭,这哭里又还带着笑,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疯了。

“少爷,少爷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来看诊的大夫,都说你怕是挺不过去了呜呜呜呜……”阿福抽噎着说着,一边说还一边擦眼泪。

从阿福的只言片语中,陈逾至也慢慢知道了他昏倒过去以后陈府都发生了什么。

陈深仍旧还在牢里关着,李氏想了许多法子都没有将人救出来,陈逾至病倒以后,她期间也来看过陈逾至一次,见陈逾至的确一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样子,便心情极好的走了。

长老那边找了许多大夫来给陈逾至医治,但头一两日的时候,看着他意识昏沉,呕血不止的模样,来看诊的大夫无一不是才号上陈逾至的脉,便连连摇头,摆手说束手无策,断定陈逾至已经挺不过这一遭。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三日,那日阿福如往常一般的请大夫来为陈逾至看诊,那号脉的大夫本来都对陈逾至能恢复这件事不抱有希望了,可脸色却在搭上陈逾至的脉时,瞬间变了。

他一开始神色时严肃的,后来眉间锁紧的眉头渐渐松开,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连连咂舌和句句称奇。

大夫说头一两日脉象还乱得几乎没救的陈逾至,到了第三日,那乱如麻的脉象居然奇迹般的有了恢复的迹象。

阿福听不懂大夫口中说的脉象,他只知道,大夫这话的意思,就是本来已经到了阎王殿门口的陈逾至,能够活下来了。

陈逾至静静听着阿福倾诉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他听完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因为在阿福的陈述中,他并没有听到他最想听到的那位主角。

“林云川呢?”陈逾至扭头看向阿福,问。

阿福听到陈逾至这话,哭声和说话声都瞬间停止了,他眼中流露出几分嫌恶的情绪,再开口时,对林云川的不满已经完全无法掩饰。

“早在少爷你喝完药晕倒当晚,我就已经去找过了。”阿福说,“医馆人去楼空,估计是畏罪潜逃了也不一定。”

“畏罪潜逃?”陈逾至默默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却终究没有否认阿福的话。

主仆二人聊了会儿,阿福便又请了大夫来给陈逾至看诊,确定无事以后,才扶着陈逾至下床用膳。

晚饭很清淡,陈逾至大病初愈也吃不了多少,他吃了没两口就放下了碗,盯着院子里的亭子发呆。

想到前几日他还与林云川坐在那儿,讨论药方的事情,如今事情却是走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对于林云川是否要毒害自己这件事,陈逾至的心里也很乱。

一方面,他无法忽视药方的蹊跷之处,以及自己命悬一线的五天,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以林云川的医术,若是真的想要他死,他根本不可能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林云川为何要这样做呢?他分明有无数药方可以让陈逾至安然无恙的装病,可他却偏偏选择了这有两味药药性相冲的方子给陈逾至,还在陈逾至喝下后,不知去向。

这便实在不免让人心中起疑,怀疑林云川是不是要杀了他。

“阿福。”陈逾至叫道。

“少爷,怎么了?”正为陈逾至添菜的阿福停下手,问。

陈逾至看向阿福,他说:“不吃了,我想出去一趟。”

“去哪啊?我去备马车。”阿福说。

“不用。”陈逾至拒绝了,“从小门出去,走路就好。”

这般说罢,陈逾至便起身,从门外守着的侍女手上拿过一盏灯,径直走入夜色。阿福见此,连忙赶了上去,临走前还不忘拿上一件大氅,追到陈逾至身侧,为陈逾至披上。

从小门离开陈府后,陈逾至似是没有目的地一般的在潭州城里逛了许久,才脚步缓慢的走向林云川的医馆。

医馆一如阿福所说的那般,已经人去楼空,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生气。

陈逾至在医馆门外站了许久,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好半天后才终于抬手推开了医馆门。医馆内黑漆漆的,只有陈逾至手中的一盏灯能照亮些许。

陈逾至缓步走进医馆,最终在厢房处停了下来,他站在厢房门口,这一次却是怎么也没有再去推开那扇门,就好像不推开,林云川就还在里面似的。

陈逾至笑话自己骗自己,却终究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他站在厢房外,屋檐上有水滴一直在往下落,溅在地上落下一片水花。陈逾至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医馆,视线落在了院内墙角的几株水仙上。

这水仙陈逾至认得,是他送给林云川的,那时的他还因为林云川收下而高兴了好久。但眼下,这几株水仙就如林云川扔下他一般,被孤苦伶仃的扔在了墙角。

“阿福,你去把那几株水仙搬回我们那去吧。”陈逾至说。

阿福不明所以,却还是去照做了。

陈逾至看着搬弄水仙的阿福,忽然,屋檐上的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冰冷的,湿润的。

抬手摸去,陈逾至看着手中的水渍有些发愣,而后,他便听见阿福有些惊讶的语气说:“少爷,你哭了。”

他哭了吗?

陈逾至抬手又摸了把脸,这一次,是温热的,湿润的。

……

秦州城夜里比潭州还冷,林云川忙了一整天,到这会儿才终于有时间喘口气。阿良替林云川端来了一碗粥和馒头,这粥煮得很稀,馒头也硬邦邦的,林云川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他的住所在府衙中很偏僻的一间小房子里,这里以前应该是柴房,只是疫情来临以后,临时改成了让人居住的屋子。

林云川坐在屋内,一边翻看着医书,耳边还能听见屋外病人传来的呻吟声,秦州城的一切让林云川无暇再去想潭州城的任何事情,包括陈逾至。

可天不遂人愿,当陈德夜半进入林云川的屋子,林云川从睡梦中瞬间惊醒,对上那双正盯着他看的眸子时,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林大夫,真的是你。”陈德说。

陈德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落在林云川耳中阴森森的,林云川瞬间从床上坐起,他谨慎的盯着陈德,这一刻他很庆幸自己睡觉时也没有放松警惕,仍旧用布包裹着口鼻。

“你想做什么?”林云川问。

“我不想做什么啊,林大夫。”陈德苍老的声音语速极慢,他没有靠近林云川,只是兀自在屋子里找了张凳子坐下,良久后才继续问林云川,“潭州那边,陈家怎么样了?”

林云川见此,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说:“这个问题应该不需要我回答。”

“德叔是陈家的老人了,你比我更了解陈家。”林云川盯着陈德,一字一句的说:“陈老爷忽然撒手人寰,偌大的陈家一时间失去了主持大局的人,按李姨娘那性子,陈家的日子能安宁?”

陈德听着林云川这话,自嘲的笑了声,“是我多余问了。”

“只是……”陈德再次看向林云川,又问:“大少爷呢?林大夫您来了秦州,大少爷怎么办?”

这话说得实在是奇怪,什么叫没了他陈逾至怎么办?说得好像陈逾至离了他就不能活了似的。

“没了我,他也不会怎么样。”林云川扭开头不去看陈德,语气冷漠的说。

这话音才落下,他就听见“噗通”一声闷响,再回头便见刚才还坐在椅子上的陈德已经跪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他跪倒在那,佝偻着的身子显得愈发苍老,“林大夫,还请你帮帮我,帮帮我家少爷吧。”

“我的身体我知道,此次疫情,我怕是走不出秦州了。”陈德趴在地上,说话都大喘气,却还是在求林云川为旧主的事操心。

还真是陈家养的忠仆啊,林云川沉默的看着地上的陈德,心中暗暗想到。

“若非万不得已,此事我本不该托付给他人,但眼下已是情非得已。”陈德这般说着,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掀起衣摆,将一块缝制的布艰难撕开,从里面拿出一块油纸来。

林云川见此扬了扬眉头,未曾想过陈德这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暗藏如此玄机。

“这是老爷临终前托付给我的遗嘱。”陈德缓缓说道,“老爷当时病得蹊跷,他心知是有人要他的命,他在劫难逃,便特意立下了这份遗嘱,让我潜逃出陈府,待他顺利下葬后,再将它交给大少爷。”

“我一路伪装成乞丐到了秦州,本是想待老爷下葬后,再从回到潭州,可哪知老爷才下葬,秦州便也因为疫情封了城,我被困死在了秦州。”

“我本以为我会就此辜负老爷的嘱托,但或许是天意,让林大夫你来到了这。”

陈德说着,居然流起了泪来,他似乎并不怕死,比死更害怕的,倒是不能完成陈老爷生前的嘱托。

林云川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他看着陈德手中用油纸包着的遗嘱,终究还是将自己那点心软收了起来。

他不想去牵扯陈家的事情,今日他一旦接下这份遗嘱,那他便再也无法从陈家这泥潭中脱身了。

纵使陈德万般苦衷,他也不能去答应这份请求。

“我不会替你送去这份遗嘱。”林云川拒绝道,他的眼睛甚至没看陈德。

陈德拿着遗嘱的手僵住了,他盯着林云川,屋内安静的可怕,良久良久,他才终于再次有了动作。

只见陈德缓缓从地上爬起,他扶着枯瘦的膝盖,喘着气,将那份被油纸包着的遗嘱收好,便转身离开了。

他来得静悄悄,闹了一场,求了一场,最终却也是静悄悄的走了。

陈德走后,林云川便也再未入睡,他枯坐在桌案前,点起油灯,盯着一份药方出神。

这药方,正是他给陈逾至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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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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